远昭(16)
方耳想到很多年前,她留宿在程远昭家里。夜晚降临,她们像两只小兔子一样依偎在被窝里。“我睡不着。”方耳额头抵在程远昭肩膀上撒娇,程远昭趴着撑起上半身,打开床头灯,暖融融的灯光下程远昭纤细的脖颈细腻光洁。程远昭为了哄方耳睡觉,在灯光下翻开《圣经》,给她念里面的句子:“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作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
地铁到站了,穿堂风呼啸着。方耳迈着缓慢的脚步走出去,她在心里默念——爱是永不止息。
旭日穿破厚实层叠的云层,落到人间光亮已经所剩无几,寒冷的秋风迅猛地吹进胸腔,像是要切开人的身体。铅灰色的高大建筑物直插苍穹,祝予戴着实习工牌第一次进公司,紧张得像是第一天上幼儿园心里想着妈妈的小朋友。今天同时有好几位实习生入职,每个人看上去都比她要轻松自如。可能是因为这个——祝予微妙地发现只有自己穿了淡棕色的套装,别人都穿得很随意。
登记好个人信息,她们被领到各自的部门,人事部的李丽笑容甜美地把她带到宽阔明亮的办公区:“先来和同事认识一下。”李丽隆重地把她推到中间去:“今天设计部来了新的实习生,还是大三的小朋友。”祝予勉强地友善微笑着,同事们都按部就班做了自我介绍,祝予听到有几个人感慨道:“真让人有危机感。”祝予不懂为什么她会带来一种“危机”,她明明这样惶恐。
走到最里面的办公室,李丽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才进去:“这是我们部门经理,安北歧。北歧姐,这是今年新来的实习生。”
安北歧的神情是恰到好处的惊讶,锐利的瞳仁轻轻闪烁一下,并不引人注意又明白地告诉着祝予自己已经认出了她。祝予的脑海里像是有颗小型原子弹爆炸了,蘑菇云浮到头顶。她短短几秒钟变化了好几种神色,最后回归到了一种悲悯,她还记得眼前这位端庄的女人歇斯底里的样子。安北歧随意地问:“你是学美术?那时候怎么去宠物店兼职。”祝予镇静地说:“赚点零花钱。”安北歧点点头,继续着手头的工作。
祝予不知道该不该把遇见安北歧的事告诉程远昭,又觉得程远昭正因为离职的事忙得焦头烂额,自己还是不要提到这个会让她烦心的名字。
开部门例会时,祝予悄悄地看向窗外,整个会议室好像只有她注意到外面下雪了。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冬天来了。羽毛似的雪花薄又轻巧,盘旋着飘落。这时她感觉到另一个人的目光,安北歧也出神地看着洁白细小的雪花。她们在视线相对时心领神会地默契一笑。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祝予都没有安北歧再碰面,直到快下班时安北歧走过来给她看手机里的一张照片,是安北歧在医院的病床上拍的外面的天空,太阳快落山时的天空,蓝色与紫色交接,很漂亮的颜色。安北歧说:“新品发布的背景我想设计成这种颜色,你看看,可以用调色盘调出来吗?”祝予认真看了看:“可以的,在软件上就能调。”安北歧说:“用颜料画呢?线下的展会上可以挂出来看。”
祝予点了点头:“我回学校用画板试试。”安北歧亲昵地拍了拍她的肩膀:“放轻松,这和你们学校的艺术作业不一样,没什么人懂得欣赏的,只是挂出去好看罢了。你随便画点什么吧,我相信你。”
祝予心中一下就有了构思,她不愿意也没办法随便画画,更何况她清楚地看到了安北歧失落的脸。祝予无法描述那是怎样的神情,是强颜欢笑也无法掩盖的痛苦和忧伤。安北歧的眼神在祝予画画时重新浮现,祝予在那一刻有了更具体的感觉,只有两个字:心碎。
终于捱到下班,车辆川流不息的高峰时间,路上行人也多。灰色的天空显得格外萧条。雪渐渐下厚了,鞋踩在干涩的雪里发出吱吱声,祝予深灰色的棉靴在白色的雪地上留下一对脚印。她下意识拍了照给程远昭发过去,用被冻得通红的手指打字,“我好爱你。”
脚印的照片配上这样一句话,看起来有些奇怪。但是祝予知道,程远昭懂这种随时随地的分享欲代表的爱,我一直在想着你,我的心里始终记挂着你。
新闻联播正在播报远在欧洲的一场山火,程远昭拿着手机专心致志地看着,乌黑柔顺的长发倾泻在后背。尽管已经辞去主编的职位很久了,但程远昭对这些时事还关注着。她看着电视里持续报道着悲哀而伟大的救灾镜头,想象如果当年自己一意孤行去做记者生活现在会有什么变化。这时她收到祝予发来的微信,才想起来今天是小家伙入职新公司的第一天。程远昭穿上蓝色的羽绒服,戴好洁白的绒线帽子准备出门,她给祝予打去电话,声音温柔:“你找个暖和的地方等一下,我开车接你去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