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了一身满(154)

作者:桃籽儿 阅读记录

这一句是半真半假。

虽则钟曷视方氏为眼钉肉刺、恨不得即刻饮血啖肉杀之泄愤,可其一族确在天下享有盛誉,若连颍川方氏都出言质疑卫钦弑父,则坊间民心自也会随之悄然生变。

可……

斜风苦雨总有尽时,大漠之北终归还是一片干涸贫瘠,雷霆隐退之时乌云也渐渐飘散,方献亭便立在晦明交杂之处,望之果然如同神祇降世。

缓缓拔剑的那一刻他想起了不少旧事,譬如一生清冷严厉的父亲在临去前对他淡淡露出的一笑,譬如母亲在他幼时受父亲责打后轻轻为他上药的双手,譬如姐姐嫁入东宫前扑在他怀中流的那一整夜的泪,也譬如与友人二三长街走马又于高楼之上彻夜酣饮的美酒。

……最后他又想起她。

其实并不是相识多久的人,最初的缘起也不过只是商州官道上匆匆的一面,他素来沉默寡言、她又一向隐忍内敛,彼此本不该再有什么牵扯交集。

可他们一同见过骊山的夜雪,又一同听过大江的潮声,他还记得避出长安时自己心境何等荒凉,父亲自戕母亲病倒,一切都像在与他为难;她却偏偏在那时向他走近,在隔着烈火的江面上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又在寂静无人的船舱里默然将他赠予她的药匣归还,明明只有那样一叶飘摇的小舟,却还是执拗地决意要来渡他。

他永远记得那日她凝视他的眼睛,就像他扔不下她送与他的那张消寒图,回迁颍川的一年里他始终将它收在桌案之下,留白的半树繁花也曾一一亲手补上,仿佛便可就此与她远远相和;可实际琼英的美好远胜于他的预料,在石函湖心岛上她曾靠在花树下看他,柔婉温情的模样令他只一瞬便生出要与她厮守一生的念头。

他从不是心志不坚的人,最后却还是拆开了几日前子邱不远千里带来的那封书信,展读之前他的心特别冷,一年余日夜征战的疲惫已令他有些难以支撑,看清她的字迹后一切又似乎好起来了,仿佛钱塘的花鸟仲春再次浮于眼前、告诉他还有一个人在等他回去。

而其实她的书信十分简短,唯一特别的只在于附了一张丹青,浓淡不一的墨迹在纸上飞动挥洒,寥寥几笔便绘出一匹意气风发的骏马,旁边另有两行小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君缨。

载酒之墨浓兮,可以寄吾思。

他素来知晓她的心思,有时甚至宛如冥冥中注定,所谓平芜春山千般流徙,沧浪濯缨自更心照不宣;只是而今诸事污浊、却不知当去哪里再寻濯缨之水,他则照旧只能一意向前走,哪怕要因此再不复见那个有她的桃花源。

片刻之间千思万念已尽数浮起又退去,剑光闪动之际他眼中倒映的只有突厥铁骑凶残嗜血的脸孔和钟曷卫铮漠然自得的眼睛,左右神略将士无一人言退,皆振臂高呼拔刀纵马、于箭雨烽火间血战迎敌,盖非不惜双亲所赐身体发肤,只因难舍身后大好河山生民无数。

……疏妍。

我一生深敬先父仿效其行,虽遇万难而不曾折腰易节,至今敢言不曾有负一人有愧一事,只不想唯一亏欠的却是你——三书六礼或将成空,亦无法再带你去看长安旧地新植的梅花,又未料我负你至此、你却赠我以最好的仲春之景。

我曾在那里见过世上最茂盛的梅树。

还有枝上……盘桓不去的莺莺。

第79章

太清二年八月之初, 乔老太太硬挺了大半年的身子终现油尽灯枯之相,打从初四起便昏睡不醒难以为继,上门的大夫都说老人家是到了寿限, 催请乔家人早日为之筹备后事。

唯一不肯信的只有宋疏妍,照旧不眠不休地终日守在外祖母身侧, 一会儿擦身一会儿喂药一会儿又是说话逗闷子, 直到最后流食也喂不进了,才知有些离别原是注定无法回避的。

老太太也是疼她,最后回光之时惦记的更只有她,一双枯朽的手颤巍巍摸上她的小脸儿, 又轻轻说:“这可如何是好……我还要亲手给我的心肝儿披嫁衣呢……”

宋疏妍哭到难以自抑, 全因幼时教养之恩深重难报, 自知若无外祖父母庇佑自己早许久便会在宋氏后宅被锉磨得不成样子,如今尚未在长辈身旁尽孝几年便要与之分离, 心中便只余下一片痛切凄清。

“你要好好的……”

老太太直到最后还在牵挂嘱咐着她。

“好好待自己, 不要受委屈……但也不要与你父亲闹得太久,须知女子终究还是需要娘家支撑,不能把一切都托付在那位侯爷身上……”

“若你等到了他, 便一生好好与他过下去……若你等不到……”

“我的莺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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