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92)
严霁楼告别老秀才,回家的路上,此时天上飘起雪花,他忽然跌倒。
“唉,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大巫马把人扶起来,放到马上。
温驯的大马眨着眼睛,大约认出这是当初给自己接生的恩人,所以主动用头蹭他。
大巫马安抚地摸摸马鬃,连人带马牵回去到自己寨子里。
“你要真想当我们藏人,那你就睡着,不要去考试了,这辈子留在山里跟我放羊。”
长鬈发的高大男人对着床上的人说道。
床上的少年,唇角翕动,眉间攒出深刻的印痕,像是忍受着非一般的痛苦。
不长时间,人就醒了过来。
“我要回家。”
一起来,看见这不是自己家,严霁楼立刻就要下地。
“我早知道,你小子是个没良心的。”
或许是这话刺激了严霁楼,他端起旁边的药碗就往下灌。
他必须把身体养好,离开,离开这个地方。
把知道真相的人狠狠甩在身后。
他听过难听的话不少,可惜从没有当真过。
原来这么多年,这些人全都在看他的笑话。
怪不得小时候所过之处人人都厌恶他,唯独这个藏族赫赫有名的大巫马,肯教他骑马,给他糖吃。
怪不得他在家里炕毡底下,翻到过一本藏传唐卡古画集。
怪不得他爹发现这本书的时候暴怒,差点要了他的命。
怪不得他爹讨厌他,他起初还以为是自己害母亲难产的缘故。
恐怕连央拉雍措肯给他帮忙,也是看在一半族人血脉的份儿上。
“我不谢谢你救我,就像我不恨你这些年骗我,咱们两清了,我不欠你的。”
“还有,”严霁楼把自己小时候捡到的那把小刀插进桌面,“我告诉你,我是汉人,堂堂正正的汉人。”
那刀当初是他在坟场捡到的,一把小巧的藏刀,现在看来,却是事先布置的恩赐,阴谋一样的恩赐。
严霁楼扔下这句话,就出了门。
他骑着马回到自己家中,大雪积满了半个院子。
家里寡嫂还没有回来。
他把从姓段的那儿拿到的小盒子,放到她的枕下。
他不知道这个人掌握了寡嫂的什么把柄,肯让她付出性命的代价相搏。
很奇怪,起初他用尽浑身解数靠近她,直到现在,两人肌肤之亲无数次了,好像她也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从不主动与他亲近,除了上一夜,她第一次把自己完全交给他,用他想象不到的力度。
他一方面感到深深的负罪,另一方面,很寡廉鲜耻地,推不开她,甚至想要更多、更深处。
永远可以不用同她抽离开来。
姓段的有一点说对了,他很卑鄙,也很无耻,尤其忘恩负义。
于是他杀了他。
严霁楼看向手里的小盒子,这是在姓段的身上翻出来的。
或许寡嫂的事,这个小盒子里面有答案。
但是他没有打开,也不想多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下在她前半生的雪,他也不能全部看见。
归根到底,是他对不起她。
这是眼下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事了。
暮色中,严霁楼背上行囊,沿着大路走向远方,再也没有回头。
很快,不断落下的雪就覆盖了一切痕迹。
这恐怕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
-
在山上磨了一天一夜,老族长终于肯跟她回来。
路上路过倒淌河村,她和严青的家。
绿腰目不斜视,倒是老族长,目光越过矮墙,看向那三座孤零零的瓦房,神情复杂。
“我知道您会救霁楼的。”绿腰打破沉寂的气氛。
老族长转过来看着她,示意她说下去。
“你们窑洞门上,贴着霁楼写的春联,到现在还没取下来。”
老族长叹了一口气。
“没想到花半辈子,养大了别人家的种,养到功成名就,把自己家孙媳妇拐跑了。”
绿腰阴阳怪气地笑道:“可见人有时候真的不能起坏心,当初把我关在雨神庙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吧。”
“后墙不是有个洞吗?”老族长幽幽道。
绿腰睁大眼睛,他怎么知道这事儿的。
到底是小辈,自己吃过的盐比他们走的路还多,自欺欺人就算了,谁看不出来他们那点事儿,大家只是迫于新科举人的官威,不敢明说而已,还不要提,在那之前,当初自己帮他们压了多少闲话。
“……你猜那洞哪来的?”
绿腰细想起来,确实,雨君庙那地方铜墙铁壁一般,怎么偏偏在后院留下个兔子洞,而且洞口又刚刚能容她通过。
“原来你们希望我走。”
“是为了你们好。”
为了她,也为了那孩子。
这种关系中,妇人总是承担得更多,他还不想看着这个孙媳妇被唾沫星子淹死。
至于霁楼那件事,他早就知道,纸包不住火,有朝一日会东窗事发。
他既然当初敢把他从坟地里捡回来,敢叫他姓严,就有这个把握保他。
但是有一种东西他保不了,那就是一个人的负罪感,这孩子会不会被压垮,他也不好说。
那天,他跪在院里同他们决裂,他就预感到要出大事,所以他说“你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一语成谶,后悔的却是他这个老东西,他十分后悔说了这句话。
只可惜覆水难收,现在再说这些,好像用处已经不大了。
转眼间,已经到了镇上。
傍晚,镇口的打铁铺子,异常热闹,一群人围坐在一起,打铁师傅手下,火星四溅,仿佛把夜色烫了些洞。
有人眼尖,看见这一老一少。
“老严头,你那个杂种孙子呢。”
绿腰一听这话,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就要同人理论。
打铁匠把那人骂了一顿,又停下手,赶忙弯着腰出来给她端茶递水。
“劳烦沈二姑娘,代替我跟你那位小叔子说一声对不起,当年我年纪小不懂事,冒犯了他,现在他马上要功成名就了,还请他大人有大量,原谅了我。”
“你说了什么?”沈绿腰目光咄咄走上前问。
“他曾经骂人家是个杂种娃,还逼人家钻□□。”有好事者嘻嘻哈哈地吐露。
沈绿腰听了,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铁炉里火星跃动,久久没有说话,忽然抓起旁边的炭渣,哗哗啦啦全砸到对面的脸上。
“那你可真该死。”她咬牙切齿地说。
围观的人都有些震惊,在他们印象里,这个严大媳妇,是出了名的娴静文雅,从来也没有见她跟谁红过脸,怎么突然如此失态?
老族长眼看要打起来,把她拦住,拉到一边,“十几年间,这种话我听了不知道有多少遍,犯不着置气。”
“我是为霁楼不值。”
老族长不说话了。
过了会儿,进城里的马车过来了,两人上了车,绿腰才发现老族长抻着袖子,在抹眼泪。
她掀开帘子探出身去,望着路旁的风景,当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一路上都没有去打扰这位悲伤的老人。
搭车进了城,回到家里,大门虚掩着,掀开门帘,已经人去楼空。
伸手一摸,病榻上早没了人影,床褥寒凉。
整个冬天都不曾熄灭的火炉,第一次积满银灰。
房间冷得吓人。
“看样子已经走了。”
绿腰心中一阵失落,却又同时放下心来。
失落是因为他竟真的就这样,以抱病之身不告而别,放心又是因为,她怕他真要从此一蹶不振了,现在既然还有功名心,便证明他并未完全陷落。
九叔公走前,把曾经承诺过的路引放在她面前,“是去是留,自己决定吧,以后都是你们自己的事了,再轮不到我们这些老古董插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