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兄长的蛇蝎遗孀(93)
“这回,我是真的再不掺和了。”
老人喃喃说着,一步一挪朝外面走去,雪落在他本就斑白的头发上,仿佛难承其重,那向来挺拔的脊背也如同骆驼一般,沉沉地垂坠下去。
“九叔公,你说他还会回来吗?”绿腰喃喃问道。
“人往高处走,不要做傻事”,是她说给他的话,为什么她现在好像又后悔了?
绿腰手心里紧紧捏着在枕下翻到的小盒子,那么小的一个,在她手里却仿佛有千斤重。
是因为他帮自己解决了一个大麻烦吗?
还是像姓段的说的那样,她心生虚荣,想做官太太了,舍不得那即将到手的安逸富贵的生活?
抑或是,美貌文雅的小叔,连同这种悖德刺激的日子,都叫她完全陷落其中……
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了。
“为了我们,不会,为了你,说不定。”老族长已经走远了,却又淡漠道了这么一句。
绿腰望着桌子上的梅瓶,里面有新换的梅花,枝条清减,却生机盎然。
“或许吧。”
不过她会等着他的。
第72章
最后一场积雪消融后, 春天就来了。
绿腰在去昭觉寺的路上,在田埂上捡到一个萝卜,半露在地里, 被冻成了透明的粉红色。
她捏着把玩了一路,然后扔出去给道旁刨土的老母鸡吃。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像现在这么轻快了。
天上的阳光,终于能透过厚实的衣服和肌肤,照到她骨头里面。
她现在重新开始攒钱了,想象着在不久的将来,水汽充沛杏花烟雨的江南,开上一家自己的铺子。
实在不行, 给旁人打零工也行。
从最小的活开始干, 就像婴儿也需要骨骼坚实, 适应大地, 才能站稳脚跟。
什么都要慢慢来。
对,急不得。
她背紧身上包裹, 里面装着新绣的唐卡。
最近她还开始画画了。
之前说学琴是假的, 现在学画却是真的。
雍州城繁华阜盛,她托人在一个清幽的巷子里, 找到个教丹青的老夫人。
现在没有严霁楼帮她描底稿, 她也可以自己流畅地完成。
“沈娘子绣得越来越好了。”老喇嘛在看过唐卡后说。
顺便又给了她一本拓印的图案, 说是敦煌的佛窟里面,正在雇募人来绘制壁画,他愿意为她引荐。
绿腰拒绝了, 她觉得自己不久就要离开这里, 现在接下这笔活, 到时候恐怕会走得不容易。
老喇嘛露出惋惜的神情。
她不好说太多,只将话题引向别处, “我想去到往生殿里看看,可以吗?”
由小沙弥引领到后山的殿里,绿腰朝那个由严青为母亲供奉的长明灯,拜了一拜,又添满香油。
原来这就是为什么严青会把她娘供奉在此的原因,他早就知道事情原委,所以选了昭觉寺这个藏传佛寺,他是为他娘考虑的。
面对老喇嘛,绿腰很想问关于严霁楼生父出家的事,但是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候穿藏袍长鬈发的大巫马从殿里走出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他走到她面前说。
绿腰有些惊诧,却还是顺从地跟上他的脚步。
因为她记起,这就是当时给她家难产的母马接生的恩人。
她当时还奇怪,为什么小叔叔能请动这个人呢?大巫马虽然是兽医,但在藏族里面却很有声誉,现在看来,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的。
两人来到一间寂静的偏殿,青稞茶的气息在空中浮动。
“你想问的那个人早都死了。”他开门见山地说。
绿腰尚未从惊异中回过神来,就听见对面又说: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男人,就像你看上你小叔子一样,你的婆母也被此人蛊惑。”
见不得光的关系忽然被这么个陌生人一语道出,就像被人在大街上猝不及防揭开遮羞布,绿腰瞬间面红耳赤。
“我没有。”她小声道。
对于这个人所谓的她看上小叔子这种说法,绿腰并不肯认。
这话说得好像她勾引了他似的。
她不傻,在山上洞房之前,她早就感受到他对自己的欲望。
予取予求那么多回,她唯一的主动,也就是他离开前的那晚上,就那一次。
作为答谢的回报,而已。
怎么别人的口气,听着好像都以为是她勾引的他,而且甚至是害了他呢?
仿佛她占了多大的便宜。
她不用想也知道,村里人围坐在一起说闲话时,多半都是在骂她,对于小叔子,肯定是同情极了。
或许是看她面色难堪,男人道:“你不必这样,在我们藏人看来,这只是很普通的一种关系。”
绿腰知道,某些藏人家庭是有兄弟共妻的习俗的,但这在宗族林立讲究孝道尊卑的汉人圈看来,简直就是大逆不道、惊世骇俗之举,传开了要喊打喊杀的,这可能也是在这个多民族混居的地区,为什么汉人和藏人特别容易起冲突的原因吧。
当地人尤其不喜欢这些民族间杂交生的孩子,叫他们杂种。
绿腰忽然意识到,大约正是因此,严霁楼便要特别承受额外的指责,好像他的行为正是由于他的血统引起的,而他又是受了人家的恩惠才长大,这样更显得他罪过之深。
如同那种寄居在别人窝里的鸟,长大以后却顶替了人家的亲生骨肉的位置。
千夫所指。
不过,更令她震惊的,还是她这个素未谋面的婆母。
她以为她应该是个贤惠持家的女人,没想到她竟然敢做出如此违逆世俗之举,这实在令她感到意外。
她扪心自问,没有那种勇气,为情爱做到如此地步。
大约她骨子里是个生意人吧。
她权衡利弊,而非孤注一掷。
“反正现在都这样了,你们在一起算了,我真不明白,世上哪来那么多规矩,你们汉人就是扭扭捏捏,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当汉人有啥好处?”
绿腰莫名觉得这话像是若有所指,于是她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那为什么有人非得当汉人不可?”这个藏族汉子穷追不舍,硬要逼出个答案。
绿腰想了想,只好说道:“不是想不想当什么人的问题,听说以前附近山上还出过狼孩,难道那孩子放着人不做,想要去做狼吗?我想,倘若一个人生在汉人的家里,吃汉人的米,学汉人的字,那就应该是汉人了,生恩不如养恩大,小孩子又选不了自己的父母,大人再用这一点欺负小孩,那就太无耻了。”
这位藏族的大巫马义愤填膺,“这话应该让你们村子里的人听一听。”
绿腰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窗户外面。
现在什么日子了,他应该考完了吧。
京城,农历二月春风吹彻大地,礼部贡院的杨柳已经萌发出鹅黄的绿芽,砖缝里也有细小的草破土而生。
在夹板隔间里,严霁楼提着笔凝神作答。
前些日子,他发了高烧,待起来运送举子进京的驿车已经启程了,他因为身体虚弱,不能骑马,最后是雇了一辆车,快马加鞭,一直赶到关中地区,才追上前面的人,总算按时到达京城。
途中,严霁楼的病一直未好,倒辛苦旁人关照他,大约因为同行的人中属他年龄最小,所以大家都肯包容他,对他多番照拂,即使是发烧整夜呓语,也没有把他丢下车,他在这些人身上感到的善意,比整个成长过程中在村子里面加起来还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