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软花柔+番外(22)

作者:李竹喧 阅读记录

元承晚至今难忘桑少师一身朱袍执卷,女状元的眉宇间是遮不住的从容风采。

她自幼便无亲近的女性尊长伴在身旁,见了桑少师只觉惊艳又可亲,逢她上课更是眼神也不错一分。

前所未有的专注。

桑仲玉的行止言声便就此在无意间作了长公主幼时的规训范本。

想来彼时的自个儿还曾缠着傅姆,要做与桑少师一模一样的袍子来穿。

裴时行不意她竟也对桑仲玉如此推崇,难免有逢知音的惊喜之感:“桑尚书体泰安康,殿下大可安心。”

不过既为知音,裴时行亦想趁此良机从旁谏言。

长公主什么都好,偏终日耽于游乐,沉溺丝竹一事令裴时行颇觉不过眼。

唯求贵主可以修养身心,稍稍将眼神自浮俗喧闹的金玉丝竹中往回挪一挪。

最要紧便是能如桑尚书一般目下无尘,对男子不假辞色,将外头那些浮花浪蕊统统视作粪土才好。

他斟酌出言:“殿下既慕桑尚书林下风致,盍不如由臣为殿下萃集文篇,殿下亦可于字墨行句中同贤良雅士神交……”

元承晚心下了然。

纵然这段时日涎皮赖脸对着她百般纠缠,裴时行也还是向前那个裴时行。

那个对她看不上眼,素来嫌她行事轻浮的上京谪仙郎君。

或许他难忘与她春宵一度的滋味是真,可难容她的做派却是更真。

如今更是妄图训诫她、改变她。

元承晚知他素来美名颇多,传的最盛的便是谪仙之称。

只是太上忘情,身在九霄清寒之境,当是早已对世人寂然不动念。

若裴时行当真是谪仙人,两眼空空,又怎会望见她,又何必牵情于她一介俗人身上?

可见这人恁是虚伪。

长公主心念千转,语调讽刺:“裴大人少年登第,自然不知如本宫这等顽劣之材,腐朽粗钝,才俊望上一眼都是要被灼了眼的。”

“本宫也一样,一望那满纸圣贤言,便觉头疼。”

她心头忽有无名火起,为这过往的种种。

遂遽然回身道:“尔等端坐祭台之上,自己披红戴绿便是,又何必高高在上来俯视众生,何必驳斥在泥塘打滚儿曳尾的野牛?”

“卿何必多事?”

裴时行被那双妙目望住。

洞然明正,仿佛照见澄明秋水。

秋水若共长天一色,本该是灵禽振翅奋羽、自由自在扬于天际的大好时际。

可是面前这双眼却空空,只照出他的无措模样。

他想说自己并不曾俯视于她。

可那双眼中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男人一瞬怔楞。

正待去寻,却不见踪影。

她的话中亦似乎含了深意,可他此刻却也推敲不出。

裴时行不曾畏惧过君王怒火,向来精彩的口舌却在面对元承晚对他的排斥时发木:

“是臣冒犯殿下。亦是臣偏狭,殿下已是很好很好,若不喜书卷,便不去看。”

元承晚却早已收拾心绪。

亦不稀罕他的轻哄,瞬息前的脆弱只作惊鸿一瞥。

她并不接话。

待再出口已是情绪如常,只听她语调悠然问道:“裴大人博览群书,当还记得《春秋》所载,齐鲁两国曾在长勺有过一战?”

裴时行墨眉轻蹙,正欲寻她眼中秋水的一丝波纹。

方才一瞥,仿佛一滴欲落未落的珠泪。

他心口有些慌,亦有些疼。

不期然闻言,只默然颔首。

元承晚继续道:“后人尝为《春秋》著传,各家皆工笔详叙一人事迹,此人于战中力挽狂澜,凭一人心计扭转局势。”

裴时行好似懂了她的意思:“殿下心怀百姓,韬光而养晦,但臣坚信,殿下亦有曹刿于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风骨。”

裴时行这话倒并非哄骗吹捧,确然是真情实感,发乎本心。

自夜宴那晚,他便知元承晚的惜才之心,更难得的是惜其才却不损寒门子弟的尊严。

元承晚却古怪地望他一眼,仿佛诧异于他的迟钝:“不,本宫并非此意,裴卿不必违心吹捧。”

“本宫要说的是,此人有句话,随其身一道留名青史,广为流传。”

长公主面色坦然,于下一刻给出答案——

“肉食者鄙,”她掀唇讽笑,“本宫就是肉食者。”

“忠君奉国,殚思社稷乃是卿家之事;本宫粗鄙,便只能曳尾于滩涂。”

话罢,再不看裴时行一眼,冷面而去。

.

自那日不欢而散,裴时行往后数日都不能再得元承晚一面。

他少负颖悟之名,而后帷幄朝堂,却在二十有三的年纪才初尝情爱滋味。

裴时行到此刻才知,男女之间,若要两颗心走到一起,远比把两个人凑在一处要难的多。

纵二人同居一院,可若有一人存了心回避,他便再也见不到她,咫尺也好似远隔天涯。

男人心脏微痛,好似至今未能从那片澄明秋水也似的眼神中挣脱出来。

他自幼家教严苛,门风谨慎,以丝竹为乱耳惑心之靡音。

从前不认同她的行事,亦曾秉公劾弹。

可清高才子素来克己守礼,以之为轻薄,乃是不堪入眼。

但从前入了他眼,乱他心魂的,正是轻薄。

正是轻薄之人。

亦是她。

长公主对裴时行的态度比之向前更加冷淡,一直到五日后送别裴矩夫妇启程河东,亦未有所松动。

柳氏自然看出这对小儿女貌不合神更离。

她心焦不已,当着众人面儿不好说什么,只趁长子单独扶她登车之际低低训斥。

“你为人夫君,自要懂得珍爱呵护殿下,这是哪里来的脾气,怎可如此冷待妻室!更何况殿下如今怀了身子,你摆这副样子给谁瞧?”

裴时行立于车辕面前,虽不知“这副样子”是哪副模样,却因母亲的话心头一悚。

待元承晚的月份渐大,自是瞒不住人,可母亲话语自然,出口也神色不改,当是一早便知情。

他莫名起了几分不自在。

但成年的儿子不必同母亲叙说他在情爱里的失落:“儿知晓,是儿做了错事惹殿下生恼,待殿下心绪稍定我便去她跟前认错。”

长子素来骄傲,柳氏以为这话里头是尚主的委屈,叹口气道:“你既尚了贵主,便要知有这一日。”

裴时行心头苦笑。

事实上,在元承晚面前,他早已不知骄傲二字了。

那头的裴无咎自然察觉兄嫂二人气氛有异。

少年郎眯眼笑得似一只狐狸,望一望面前神色如常的长公主嫂嫂,上前行礼。

裴无咎知自己虽生与兄长貌似,但兄长人虽年轻,却学了老成做派,自小便时时绷着脸,薄唇也压得平平的。

及至为官,更是一身官服摄人,将衣领交掩的高高。

论及姿色,自然不能同他相提并论。

裴无咎将折扇置入青色圆领袍的锦纹袖中,抬手搓了搓面,活泛脸色。

而后笑容风流,上前话别。

他知自己若这般笑起来,便能自神态上减轻与兄长的相似。

果然元承晚见了他,神色略有松动,话音也和蔼。

裴无咎拜别长嫂,试探出了她的态度,心满意足走远。

兄长虽是眼下府上唯一的正宫娘娘,却是朝不保夕,时时有可能被逐出长公主府。

这二人且还有得磨。

可惜他就要返程。

裴无咎摇头长叹,扼腕自己无法于上京城亲观这一场大戏。

待裴氏三人终于登车,裴时行夫妇二人并立于长亭之外,目送着裴家马车轮声辘辘行于官道。

马蹄之下扬起一阵细沙,渐渐消失于云山青紫之间。

裴时行望一眼身骨纤薄如旧的小娘子,伸手欲搀,伴她步回停驻于道旁的銮车。

她却伫在原地,连眼风都不曾扫过来一个。

“本宫欲至西林赏景,裴大人自便就好,不劳大人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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