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39)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银瓶一语不发,想着自己的心事。地炉里烟屑淅淅沥沥微爆,火苗子虚虚映着她的脸,幽静的神色,更让裴容廷搓火。

朝堂上的事已是焦头烂额,他心气儿也不好,回了家终于能和心爱的人亲近亲近,松松心,反被她一个劲儿往外推。

裴容廷被扎得心窝子疼,也没再说话,冷着脸,撩起袍子走了。

转天他直到很晚才回来,打发人到三房道恼,说明儿再去补上寿酒,那位陈小姐自然也没见成。

回房来,银瓶已经睡下了,还是值夜的小丫头来服侍他换了衣裳。昨日两人小小地闹了别扭,他正好趁着银瓶睡着,踱到她房里看看。小小的屋子,只远远点了两只蜡烛,昏黄的光,影影栋栋映着床上熟睡的人——竟有两个人。

走近了,才看出躺在外头的是桂娘,盖着一床红羽织锁线绫子被,银瓶侧着身子,把头埋在桂娘肩窝旁。一把青丝蓬松,云遮月似的遮着她芙蓉面,月弯弯的眼睛闭着,纤长的睫毛投下一片温驯的阴影。

裴容廷看着,先觉得一阵熟悉,随即又有些恍惚。

曾经她也常这样伏在他身旁,抱着他的手臂,甜净的脸上浮着梦的香甜,起初和她同床共枕的时候,他夜里连翻身都不敢,有时只看着她娇憨的睡相,一看能看半宿。可近些时哪怕他回来早些,两人同床共枕,她倒是转过身面墙而卧的时候多。他顿了一顿,心头像被蚀掉了一点,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因为理由太过于可笑,他自己也不愿细想。

可心里就是空胀的,像冬夜的小白月亮,模糊而灼人。

他第二天便叫人去查访桂娘家里人的下落。从此留意着银瓶,只觉得她虽还是时常笑着,却笑得愈发温驯,每日服侍他起坐,比从前更尽心周到,但总是不对劲。偶尔才回家时瞥见她呆呆坐着,脸上似有泪痕,问起来,她却又什么都不肯说,只是微笑。男女之间的事——尤其是在床上,是做不得假的。她忽然的冷淡,裴容廷茫无头绪,思来想去,也只有桂娘可疑。

这天他下了早朝,回来换衣裳,因为没在升平署吃早饭,所以回来得尤其早。

隔着小屋子半卷的门帘,正瞧见银瓶与桂娘在床上打闹。

两人虽醒了,都还没起身呢,银瓶蓬着头发,穿着银红抹胸儿,烟绿夹裙,扎撒着两弯雪白的膀子,正被桂娘骑在身子底下胳肢。女孩子间玩笑,倒也没什么,只是桂娘依旧打着男人家的辫子,白袄红袴,英姿飒爽像个少年公子似的,未免特别触目。

他没听见桂娘说什么——

“你和你二爷最近怎么了?两口子拌了嘴么,我看你懒懒的,成日也不大人长大人短的了。”

银瓶不想让人知道她的忧虑,假装打了个呵欠敷衍她。

桂娘便笑:“好蹄子,你不说,看我的!——看你说不说!”

她把手抓着银瓶的两腋,银瓶最怕痒,心里再多烦心事,也禁不住身体的反应,“哎哟哎哟”笑个不住,求饶连连。

笑声娇脆,离着两道门也听得见,裴容廷正就着铜盆用帕子擦脸,帕子下徐徐露出他那凛然的眼色。他把帕子扔回盆里,溅了小厮一身的水,脸上不动声色,出了门立即叫静安来吩咐,“就说房里丢了东西,除了银姑娘和上夜的丫头,不许别人在正房里过夜。等找着桂娘家里人,立即带进来见我。”

早该想到的,桂娘那小戏子——戏班子里台上扮恩爱夫妻,台底下耳鬓厮磨,难保这样的事。婉婉被她带累坏了,那还了得?

第36章

银瓶虽然成日圈在这宅院里,眼皮子底下的事也有好些不知道,比方说裴容廷背着她审问了桂娘,又让人打探了桂娘的身世。

裴家虽不比东厂有番子满世界缉访刺探,却在外省有不少庄田,而正巧河南的一处曾买过辽东入关逃难的佃户。顺藤摸瓜,不过半月竟真得了消息,在睢阳乡下找着了桂娘的家人。

消息送到裴容廷手里,他先遣人说给桂娘听,虽没说别的话,那桂娘却最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倒是银瓶那里,需得找个婉转的理由。

那天难得他回来早,晚间无事,站在梢间的月牙桌旁边修剪盆栽,是南方的官拜上来的一盆榔榆盆景,悬根露爪栽在青白玉盆里。他只做出说随口提起的样子,“前些时你和我说起桂娘小时候被卖,她爹又滥赌,我着人查了一回,倒真有这么回事。”

银瓶正坐在炕上对灯看鞋面样子,吃了一惊,“二爷找着了桂娘的家人?在哪儿找着的?”

裴容廷拿小竹剪子挑掉了两根新芽,“在河南,他们三年前打辽东逃到关内,就在河南落脚。”

这话倒和桂娘从前说的对上了,银瓶还在惊讶,又听裴容廷闲闲道:“他们家也是命犯灾星,在关外时赶上鞑子闹事,如今又正遇上这大雪灾,爹死了,偏她娘又病重。”

病重这话是瞎编的,为了给桂娘出府寻个合理的借口。银瓶听了,果然揪心起来,忙问:“这话二爷告诉了桂娘没有?”

“她不打紧,主要是看你的意思。”裴容廷瞥了银瓶一眼,按捺住试探的心,又去看他的榔榆,“问了她娘,倒说临死前想见见女儿,只是我又怕你和她亲厚,不舍得她离开。”

银瓶摇头,“二爷也说糊涂话了,我和她再舍不得,也不过是朋友间的情谊,怎比得上她们母女血亲!”她放下鞋样子,下炕走到月牙桌跟前,认真看着他,“二爷要问我,我就求二爷找人送她一程,好歹回去瞧瞧。”

她坦荡的神色倒让裴容廷顿了一顿。他不动声色,唔了一声,“她娘那病,若不中用就罢了,若好了,没准儿她就不打算回来了。”

银瓶愣了愣神,叹了口气,“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和她虽投缘,可也没有为了找个人陪我玩,瞒着不让人家骨肉团圆的道理。那也太缺德了。听她那意思,从前是她爹卖了她,她弟弟倒还疼她,如今爹死了,弟弟也大了,能和家人团聚,总是好的。只可惜我没个家人——就是有也早就忘了。”

说到最后,又眼泪汪汪起来,但似乎是自怀身世的悲感多些,并不像恋人间的留恋。初时银瓶的冷淡突如其来,无头无绪,让他好像忽然跌进冷水里,昏了头,后来冷静下来,又审过了桂娘,也不免疑心是自己想岔了。他好整以暇打量银瓶,见她哭了,立即放下剪子圈在怀里,心里虽然是怜惜的,却也像长线放远鹞似的松松飞上了云端。

“有我疼你,还不成么?”

银瓶身子僵了一僵,裴容廷察觉了,顿了一顿,又温声道,“前些日子太忙,竟没好好照顾你,你怨我,所以疏远我,是不是?”

“不……不。”

“那是为什么?”

银瓶一时搭不上话来,低头看着那月牙桌上铺着的淡青漆布,下摆的排穗拂在黄铜火炉顶上,便搭讪着道:“还是把火盆搬远点,火星子迸上去,要烧出洞来了。”

她别过身,伸手要把那下垂的穗子撩上去,裴容廷双手扶在月牙桌上,顺势将她困在了怀里。

这高深的堂屋,他们困在一角,昏黄的灯下有种耳鬓厮磨的恍惚。

“到底为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前所未有的,并不是单纯的温柔,甚至带了点乞求,让银瓶心颤,“还不告诉我,还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有几次我回来晚了,你在自己屋里还没睡,听见我进来,倒吹了灯装睡下了。我进去瞧你,那灯盘里的蜡还烫着,当我不知道么?你想要什么,或者我哪儿不好了,只管和我说,别对我不冷不热的,行么?”

他太高,认真同她说话的时候总要弓着点腰,清俊的凤眼,越是离得近,越显出眼中的万种柔情。

溺人的乌浓,是诗里的桃花潭,她站在潭边,映在他心里的却是徐小姐的影子。她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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