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61)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李延琮怔了一怔,正说不出话来,银瓶又在花罩外轻轻开了口:“多谢将军成全,吴姐姐是半月前接进来的。”

三个人浸没在这浓稠的春光里,都有片刻的沉默。他们身不由主地想到了那个夏天——冷月,绿纱窗,螺钿栏杆床上挂了织金帐子,合欢香袅袅,轻掩满床淫糜的气息。

明明只是前年的事,却像是隔世了。

李延琮离开时没敢去看银瓶的脸,等他出了房门,才发觉手心的薄汗被春风打得发凉。

三月底,朝廷再征二十万民夫于辽水,集结兵力重攻辽东城。经过了一冬,高句丽也大伤了元气,十日后不堪重负,决意放弃辽东城,颓败至安市城,竭尽兵力抵御梁军,把个城池守得像铁桶一般。

自从三月收复了辽水,裴容廷还没来得及马革裹尸便已经功德圆满,南下回北京复命。考量着梁军已经疲乏不堪,而安市城背靠阴山易守难攻,便上书谏言,既已到了春耕时气,为民生思虑,应暂与高句丽言和,停止徭役兴发,使劳力返乡耕种,避免耕稼失时,田畴寥落,以此缓解今年饥荒困顿。

然而来日八百里加急送到边陲的,却是皇帝乘胜追击的号令。

金銮殿上谏言之声如潮水般一浪涌着一浪,皇帝向来讨厌言官多事,借此斩了五六个;而裴容廷身居内阁,一连写了几封奏疏,却都被冯首辅压下,万般无奈之下索性也仿照御史当庭谏言,气得皇帝连着罢了两天朝。

裴容廷是没什么好怕的了,但皇帝总不能前儿一口一个“裴卿爱朕”,今儿就斩了他的脑袋。皇帝年轻冒进,可也不傻,知道都察院那些酸舌头杀干净了也没分别,可杀了一个裴容廷,就实难找出第二个了。

四月初十,裴容廷被连贬三等,出为永州司马。

一路南下江州,所见所闻,田畴鞠茂草,乡亭绝烟火,依旧是百废待兴的模样;

而另一面,民夫的征发仍在持续,分离哭泣之声,连响于州县,杳杳不绝。

皇帝的意思,本是眼不见心不烦,等高句丽的事平定了再把他招回来。然而仅仅五日后江州一道信报一骑绝尘送上龙书案,砸得他满眼金星。

信报上只有短短几个字:

江州飓风,江溢,司马渡江溺水,不见尸

空荡的杉木棺材随着翻涌的白幡送入裴府,一并由内臣带来的,还有皇帝追赠的诏书:

“今可复协本位,加之册祭。可赠太子少保,礼部尚书,仍委马总访其遗骸,以礼收葬,优恤其家。若有子孙,具名闻奏。”

这是裴容廷留于《梁史》中的最后一笔。

夜幕重重,火盆里的碳火仍窝着一点红星,一千里外的淮安闻不见京中漫天的白烟。李延琮将手里烧尽的最后一点信笺投进火盆,吹了吹指尖,吩咐身旁的近侍:“把后罩楼旁边的西小院儿拾掇出来,仔细洒扫,等明儿裴尚书到了,可不能委屈了人家。”

李十八只低头应了一声是,李十二却愣了一愣,低声道:“西小院……不会离上房太远了些?来来回回也不方便。厢房有的是空屋子,徐小姐住了东边——”

李延琮瞭了他一眼,撑着下颏带笑不笑道:“尚书自己说的,条件之一便是不许叫徐小姐知道。远来的是贵客,咱们又怎能拂了人家的心愿。”他想起了什么,又道,“对了,也告诉徐小姐一声儿,就说尚书溺死,其他的一概不许提。”

他披着袍子走到廊下,青漆的梁柱映着月的流光。

仰头看,万里无云的碧海青天,明日应当是个晴朗的好天气。

第52章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话再没错。

从前裴容廷防贼似的防着李延琮,如今却是孟光接了梁鸿案,一切都倒过来了。

李延琮成日背地里关怀银瓶的状况,当着裴容廷却从来不曾提起。他深知裴容廷也是个千年的狐狸,虽脸上波澜不惊,又主动回避着银瓶,葫芦里指不定卖的什么药。

因着连日东海泛水,临海的县官报上来欲要修筑防御工事,李延琮本也有造船的意思,于是趁此机会往东海巡视。临出门的早上他叫来了张大夫问话——银瓶听闻裴容廷的噩耗便昏厥过去,醒来昏天蔽日地哭了几天,哭出了高烧,久久没有退下。他只怕沤成痨病,因此在府衙里养了个随叫随到的郎中。

“姑娘好些了么?”

张大夫有着惯混高门大户的滑溜,忙垂手道:“回将军话,暂且无妨,精神还好。”

如果一个病人只剩“精神还好”,那就是真的不好了。李延琮本来是要往仪门上马,听此一言,拐了个弯,直奔偏院的厢房。

走近东屋窗纱下,听见里头有人抑扬顿挫说这话,他停下来听了一听,才知道是银瓶在哭。

“……怎么能!吴姐姐……他怎能就那么……”

吴娇儿叹气:“徐姑娘……”

“我的错……我对不住他,可是来不及了,姐姐……再也见不到了,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呀……”

抽噎间头脑嗡嗡的,枕头哭湿了,温热的液体从她眼角横流,滴下去,已经是冰凉的了。

她的容郎,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男子,年少时簪花打马,春风得意,没了她,将来也合该有三十年的官途,四十年的荣华。她不是没想过有一日金刀铁马阵前相见,可总应当是一个壮烈,悲凉的故事,绝不该这样轻描淡写,像一根丝带飘飘然,把她紧紧绞死了。

“姐姐——吴姐姐,我好痛……早知今日,我当初又怎会那样骗他……”银瓶缩成一团在被窝里颤抖,汗湿的衣裳粘在身上像一层柔软的皮,吴娇儿伸手想替她擦擦汗泪,却反被紧紧抓住了手,“他死前一定恨我……只怕来世……他也再不肯见我了。”

银瓶自从醒过来就哭得肝肠寸断,哭累了睡着了,醒来再哭,流不尽的眼泪盛着反反复复的几句话。起初吴娇儿还尝试劝慰着——尽管并不知道尚书和她有什么关系;但到了后来,她渐渐明白了那根本是徒劳,索性沉默下来,只是在她床边长久地陪坐着。

李延琮的影子投在纱窗上,没有人注意,甚至连他也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轻风吹起他的袍角,跟来的郎中小心地试探:“将军可要进去瞧瞧?这会儿小姐难得醒着。”

他仰面顿了一顿,最终摇了摇头,原路走出了院子。

让她哭罢,人活一世,总有自己的眼泪要流。等流成河,淌到人迹罕至的地方,万水归源,黄河入海,这一段贪嗔痴爱便可以放下了。

他是过来人了,他心里有数。

二十年烈火浇油,落了个兔死狗烹。母妃放弃了他,亲弟弟要他的命,爱的女人上了新帝的床。他身旁的至亲好友,许多为他连累而死,没死的,也等同于死了。一道道朱门在他身后关闭,一切权力,繁华,骄傲,志气,都没有了。他的人生不必再有意义,成王败寇,命运已经注定了——缓慢地自戕,以此保存失败者的体面——纵欲而亡,又或是郁郁而终。

他选择了前者。

苏州醉烂的日日夜夜像梦一样,如果他自问是何时从这场梦里被叩醒的,追根寻源,大概就是那个开着栀子花的夏末。

那个弯眉月眼的姑娘。

他本应名正言顺的妻。

李延琮穿花度柳往仪门走,一阵风过,粉白花瓣落了满头。隔墙隐约听见笛子的声音,低回断续,不成曲调,却别有一种破碎的哀愁。他想起前日曾翻出一只旧木笛,随手逗弄小酉。是小酉在吹笛子么?

他觉得怅然,心境却前所未有地明晰起来了。

既然裴容廷不许银瓶知道他的下落——那正好。

他吩咐人熬参汤给她,自己跨上马走了。

一直到晚上,李延琮都没回来。裴容廷本是叫人去找两本书来,小厮不认字,接连拿回来几本都不对,他便找了管事的一同往书库房去,看着他们翻找。那库房原是上房旁边的一排空房,里头年久失修,暴土扬灰的呛人,管事的便请裴容廷在廊下略站一站,他们把装书籍的匣子都搬出来,在空地上翻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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