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62)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就在这时,院里忽然闯进来一个女人,提着站小羊角灯,竟是吴娇儿。

她气喘吁吁走到台阶前,见廊下站着个穿长袍的男子,灯暗认不出是谁,却也知道必是个有身份的,于是忙道:“先生!将军可回来了吗?”

裴容廷看了她一眼,淡淡的并不接口,吴娇儿却已经又道:“没事也不敢打搅将军,还托先生带个话儿,徐姑娘——哎!”

一声“徐姑娘”,倒让裴容廷愣了一愣。

这些时李延琮把后院瞒得像铁桶一般,事关自尊,他不能正大光明地关心“将军的女人”——何况她已经将他的心那样践踏。他也曾不动声色地打探过几次银瓶的状况,却没大得到消息。

下人怎么称她姑娘?裴容廷蹙了蹙眉,见四下无人,脸上虽面沉似水,却低声问:“她怎么了。”

吴娇儿摇头叹气,“下午吃参汤怄了一身汗,力气恢复了些,可烧得愈发厉害了。一会糊涂一会明白的,明白的时候闹着要见将军,要托付他重修徐家什么宗祠的,糊涂的时候哭着要见容郎——我猜八成就是那什么裴尚书……”

一语未了,又有个小丫头打月亮门跑进来,踉跄扑过来,险些跌在地上。

“了不得!了不得!姑娘要抹脖子了!”

吴娇儿始终没看清裴容廷的面容,却能在银蓝的月下感到他骤然变了脸色。

她打了个寒战,等回过神来,自己已经拖着小丫头在前头引路,小跑着将这位长腿阎罗带回了东厢房。

小院里只东厢房住着人,三溜黑洞洞的窗子,只有一扇窗纱透着昏黄的光,影影绰绰映着人影。

银瓶是趁人不在,爬上乌漆小柜子系的汗巾。李延琮花重金买来一等老参,加补料熬了三个时辰,却反给了她发癔症的体力。等小丫头来送水,汗巾已经系上了,底下人跪在地上,又哭又求,银瓶蛰伏了许久年的大小姐脾气终于破土而出,把柜子上的花瓶儿摔了一地。

最后一只青瓷耸肩瓶被她抱在怀里,她也像是只易碎的花瓶,头发披散着,纤弱苍白的鹅子脸,大眼睛灼灼的,仿佛烧出来的洞,看着众人漠然道:“你们都给我出去。”

“姑娘,姑娘不成呀!”

“您想要什么,我马上去告诉将军,姑娘可千万别想不开——”

一听将军两个字,她更受了刺激,满脸委屈地颤声叫道:“住嘴!除非把容郎找来,不然都给我出去!”

她抱起花瓶要掷,还未脱手,忽然有个高个子的男人闯了进来,裹挟着清冽的月色匆匆赶到她面前,将她的手臂与花瓶一把托住。

“哎呀,你撒手——”银瓶气极,扭着手臂正欲发作,待看清了他的脸,却猛然怔住了。

“婉婉。”他仰面看着她,乌浓的眼深渊映月,声音温柔得像下蛊,“别害怕。把它给我,好么。”

第53章

银瓶直勾勾看着眼前的人,像是吓得怔了,雪白的脸烧出烟霞粉。

裴容廷趁她怔忪,夺过花瓶交给丫头,揽着腰将她抱下了漆柜。

滚烫的面颊贴在他温凉的胸前,挺括的熟啰上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银瓶头痛欲裂,一会冷一会热,满脸泪痕风干了,绷得皮肤紧涩。

裴容廷把她抱到床上,她抓着他不肯撒手,看了看他的脸,又回头望了望上吊的汗巾,恍惚而小心地问:“容……容郎?我、我也死了么?”

裴容廷不明所以,才蹙了蹙眉,银瓶脸上却已经掀起了狂喜的神色。她咬着纤细的指尖,极力地忍住哭泣,泪珠却还是滚了一脸。

“是了,是了,一定是我已经死了,不然怎么会见到你呢!容郎,你……在等我么?”

她凑近了,双手环住了裴容廷的颈子,含着颤抖的微笑,几乎虔诚地描绘着他的眉眼轮廓,终于撑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扑在他的颈窝大哭。

她的皮肤滚烫,热气扑面而来,裴容廷的胸膛和眼光在跳动的烛光里震了一震。

方才的温柔只是为了哄她,裴容廷已经收敛,恢复了冷然的神色。

他本早已打定了主意,多痛也不能再在她面前流露,可是她的泪水这样多,这样突如其来,声声撞在他的心坎上。

心脏像被人紧紧攥着,他垂下眼睛,还是用一只手揽住了银瓶的肩膀,低声道:“好了,不要说胡话了。”

银瓶已经又哭起来,“……容郎,我知道你恨我,但是,但是——前头的话是我骗你,没有一句话一个字是我的真心。五百多个日夜,我没有一日不想你,容郎,但是我也没有法子呀,我的爹爹娘娘,我的哥哥,还有妈妈,他们都是枉死的鬼魂,要等我替他们申了冤报了仇,他们才能托生呀……”

她哭得嗓子都哑了,这样的号啕,到最后已经听不出眼泪,只是撕心裂肺的宣泄,孟姜女哭长城般将裴容廷心中所有的防御击溃。而他甚至没听完她说了什么,就全然原谅了过往的一切,他曾经的恨,曾经的痛,已经记不得了,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哀愁——她流了这许多眼泪,一贯世界,都是她的眼泪。

银瓶抓紧了他的衣裳,攥过来揉过去,蹭得一塌糊涂:“容郎,我不承望你原谅我,但既在黄泉路上遇上你,有些话我就不能带着投胎去了——和李延琮,我也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我只是,不想再做你的拖累,你明明那么好……当着天地鬼神,我若说谎,叫我天诛地灭,万劫不复人身,你再不信,现在就剖开我的心肝看看——”

裴容廷听她越说越离谱,忙叫人熬安神药来。

碰了碰她的脸颊,见愈发烫得吓人,便拽过被子来裹住了她,打发人去找郎中。

参汤效力渐弱,银瓶也没了力气,倚在他怀里任他摆布,只是抽噎着。

药端来了,深茶色的汤盛在白瓷盏里。

裴容廷接过来,轻轻吹了吹,眼底柔得像月下春江,哄孩子似的道:“好婉婉,把它吃了,我来喂你,好么。”

银瓶看了一眼,变了脸色:“这是孟婆汤么?”

裴容廷不可思议地怔了一怔,哭笑不得,“别胡思乱想,这是安神的汤药,吃了它安稳睡一觉,我明日再来看你。听话。”

银瓶眼中又有水满湘江的趋势,挣脱出他的怀抱,跪坐在他对面,手捧着脸呜咽:“我不吃我不吃!我不要忘了容郎……”她的手徐徐滑下来,露出红肿的月眼,眼中低微的哀求也像月色一样惘然,“容郎,你吃了它罢。下辈子你忘了我,可是我还记得你,换我日日夜夜,寻你不得……”

“胡说!”裴容廷几乎是下意识地打断了她,话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竟也跌入了这异想天开的幻境。他自嘲地叹了口气,又好言好语哄了两回,见她仍不依不饶,无奈扳起脸来,冷淡道,“你若不吃,我现在就要走了。”

作势便要起身。银瓶慌了神,忙拽住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仰面望着他。

僵持了半日,还是银瓶溃败下来,老老实实被他喂着,一口一口吃掉了安神药,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汤碗里。

风吹走了丝丝缕缕的云,终于露出皎白的月,门外的绣球花落了又落,寂寞地盛放在这有月的夜晚。

她在他怀里睡了许久,只是自己不知道。

裴容廷在郎中来到之前离开了,临走前问吴娇儿:“是李将军让把我的死讯告诉姑娘的?”

“嗳……嗳。”

吴娇儿小心觑着裴容廷的脸色,他站在门槛外,脸上半明半暗,唇角浮着似有似无的冷笑。

等银瓶发现自己并没有死,已经是五日后的事了。

她这一病,本就因忧结内郁引起,吃了人参,沤了一身汗,又大哭了一场,把病气又都闷了回去,重新发起烧来。等再醒过来,暮春的最后一场雨已经结束,廊下侬华繁丽的牡丹凋落一地,荼蘼花事了,是濡湿的初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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