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瓶春(63)

作者:奶油蒸酥 阅读记录

对于那天晚上,她只剩下一个朦胧的影子,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先问吴娇儿那晚可曾有人来过。只是如今裴容廷随李延琮下扬州打仗,那晚之后给了她和几个小丫头许多钱,叫他们不许说出去,吴娇儿也只好支支吾吾地矢口否认。

银瓶跟前只这两三个人,他们不说,她也就没有了别的消息来源。

思来想去,那一夜的境况愈发模糊了,越想越觉得是个梦——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大病一场,流尽了眼泪,她的心还在那,却干枯得像秋日里的叶子,灰落了一层又一层。

但是怎么办呢,徐家的冤屈还没有洗尽,她又能怎么办呢。

这一天她精神难得好些,才洗了头发,被吴娇儿推出来,坐在门槛上看小丫头晾手帕子。不一会听见人来报信,说是将军回来了。

雨初晴,雁空绀碧。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门下走进来一个穿黛蓝半臂,白罗中单的男子。

银瓶认出是李延琮,远远见他手里拿着一只二尺长的竿子,还当是只烟杆。

“哟,病好了么?看着恢复得不错。”

他笑着走近了,银瓶才看出那是一架木杆,上头站着只毛茸茸的小灰雀。

“瞧我给你带什么回来——这玩意在京城叫蜡嘴儿,又叫梧桐儿,年节庙会上打弹的都是它们。”

他撩袍在她身边坐下,袍子底下露出皂靴和白绸袴,门槛子矮,更显得腿长没地方放。

银瓶立即站起身,蹙眉抱起了手臂,看着李延琮从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子往天上一抛,小雀随即扑棱着翅膀冲到半空,衔回小石子吐在他手心。

“好玩罢。”他洋洋得意,“我们打进扬州府,在府衙里发现这爱物儿,回来一路就养熟了。这东西亲人,好上手,留着给你做个伴儿罢。”

打进扬州府,短短几个字,省掉了多少血雨腥风。

银瓶愣了一愣,忙问:“打进扬州府了?那朝廷的兵马呢?”

李延琮嘬着嘴逗鸟,半天才扔给她一句:“躲到南京去了。”

银瓶看不上他这纨绔样子,低低骂了一句“薄媚”,李延琮听见,却笑起来,靠在门旁仰头道:“杜工部有首诗——‘马上谁家薄媚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这诗好,对时对景——喏,银瓶,酒就不要了,你们这里的茶总得捧一碗来罢。”

银瓶没心思理他,提着裙子往屋里走,又听他闲闲道:“既然身子好些了,赶明儿就搬到后头花园子里罢,里头有个两层的小红楼,足够你住的了。”

府衙后头有个小花园,一直上着锁。

银瓶停住脚步道:“为什么?”

“花园子里有花有草,叫人拾掇干净了,不是比前头有意思。怎么,不想去?就这么想离我近些?”

“你——”

银瓶低头横了他一眼,再不理他。

李延琮掸了掸衣裳,也悠悠站起了身。才打赢了仗,如今又能“铜雀春深锁阿徐”,实在是好事成双。

花园子是好地方啊,有花有草适宜养病都在其次,最要紧的是园子有锁,又在东北角,和某人歇宿的西小院遥遥相对。

若是穿过这斜对角,势必要经过他的上房。

李延琮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乱响,却没料到那句“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如今银瓶身边最近的人是吴娇儿,而她又曾是他的姘头,三个人的关系可谓剪不断,理还乱。

吴娇儿也像桂娘,早已锻炼出一身步步为营的本事,想银瓶若未来跟了李延琮,自己搅在当中,未免两面不受待见;倒不如和裴尚书有个结果,自己也好长长远远地服侍。再加上裴尚书花了许多钱收买,吴娇儿便与静安暗通款曲,把银瓶将要搬到花园子里的消息透露给了裴容廷。

当日白天裴容廷并没有露面。

一直到了晚上,吴娇儿才“偶然”将裴尚书不仅并未葬身长江,还赶来淮安做了李延琮幕下宾的消息告诉了银瓶,说他如今就住在府衙里的西小院。

彼时银瓶正吃下了最后一口人参汤,听见这话,竟急火攻心,哇地一声又吐了出来。

她怔忡了须臾,一句话没说便往外跑,出门时一个磕绊跌在门槛上,才算寻回些神志。

吴娇儿来扶她,她推开她,语无伦次地问:“在哪儿!他在哪儿!”

“在西小院……”

银瓶爬起来便跑,她也跟在后头。日头下来,已经是泼泼洒洒满天星斗,银瓶整个人像撂在大海里,东倒西歪地跑到府衙的西角子,小小的院子,粉白墙,黑油大门竟是半掩的。

她扑在门上撞开,头一眼先瞧见守在门旁的静安。

银瓶心里轰然,见厢房的堂屋门口点着纸灯笼,便扑火的飞蛾一般闯了进去。

吴娇儿夹脚迈进来,看见静安,两人对了个眼色,关上门远远退到了廊子底下。

银瓶迎着灯影,一把撩开了竹帘,看到了灯下的人。

心脏骤然的停顿,于她与他,都是。

但是和银瓶面红发乱的狼狈相比,裴容廷称得上波澜不惊。

眼梢掠过她,然后转回了目光,继续看他的书。

侧脸巍峨,乌发只用玄绦系着,象牙白罗袍在灯下泛浅金,露出一点深朱红中单的领缘。夜凉的五月,芝兰玉树的贵公子挑灯夜读,乌漆条案上除了书籍笔墨,就只有一盏白釉水盂,两只印奁。

在别人是寒素;在他,反显得淡雅从容。

尽管早已把心输给了她,也是输人不输阵。

连音色也是一如既往的冷淡自持。

“这么晚了,有事么。”

病中的剖白不能算数,裴容廷本是想等她养好了身子再好好算一笔账。可是银瓶可怜兮兮扑过来,一下子扑在他膝上,话还没出口,桃花脸上就已经滚下珍珠泪来。

“容郎!真的是你……你、你还活着,那天是你……容郎,是你么。”

她永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他败下阵来,在心里喟叹,放下书卷,把手肘撑在扶手上,扶额叹息。

“唔。”

第54章

唯一能让自己硬起心肠的办法,就是不去看她。

裴容廷宁可转过脸对着灯花,淡淡道:“姑娘来有什么事么。”

银瓶抿了抿唇,轻声问:“为什么……既然容郎还活着,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因为这与姑娘无关。”

裴容廷语气全不见那夜的温柔,银瓶愣了一愣,慌忙道:“所以……所以容郎来投靠他,不是受了我的牵连么……”

他淡漠地哂了一哂,显然是在嘲讽她的不自量力,“为了大梁,也为了我自己,唯独和姑娘无关。”

银瓶却松了一口气似的,顿了下,又忙不可置信地问,“……为了大梁?你觉得李延琮比如今那位更适合当皇帝,还是他许了你什么?”

他不再理她,“天晚了,我要歇了,徐小姐请回罢。”

“不成!什么徐小姐,容郎……上一回你分明叫了‘婉婉’的!”

至少这一刻他在这里。“死了复生”,没有比这更大的团圆。银瓶来不及再追问,拼了命也要抓住他,伏在他膝上,两弯远山眉紧紧蹙着,“再叫一声罢……裴哥哥,再叫我一声……”

铜台蜡烛滴红泪,裴容廷闲闲的并不接口,握在圈椅扶手上的手却攥得嶙峋。

银瓶见了,撒娇似的叹气道:“容郎,你瘦了好些。”

裴容廷终于肯回应,却是拂过了袖子,微微冷笑道:“我瘦不瘦,与姑娘什么相干。”

这话怎么听怎么耳熟,银瓶愣了一愣,身后忽然有人说话。

是静安端个茶盘在竹帘子外头,笑嘻嘻道:“二爷,小的见银姑娘慌慌张张跑过来,必是口渴,想着给姑娘斟碗茶吃。不知是用大人吃的六安茶,还是才打扬州带回来的杨春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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