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毒无声(10)

作者:尚浔 阅读记录

江瞩珩的身体时而发冷,时而发热,时而半冷半热,灵魂仿佛与躯壳割裂开来,越来越轻,越飘越远。

他就像一位旁观者,立在遥远的天边,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为了站得更高,为了保住性命,他不得不从弱小无能的单纯模样,一个一个台阶地往上爬,爬得眼前满手鲜血,爬得身后满屋尸堆,终于在腥风血雨中意识到,很多事,他越想要怎么做,越是无法做到,他越不想要怎么做,越是必须得做到。

世人皆道王侯将相光鲜亮丽,又有谁知道那令人趋之若鹜尊贵身份背后,是如何的艰难与无可奈何。

他从一个鲜活的人,无知无觉变成一具被支配的傀儡,好像带上了一层假面生活,时刻被教导要保持温润如玉,要保持处惊不变,不可以有自己专属的情绪,不可以轻易被外物牵着鼻子走,万事以他人为例,万事以他人优先,条条框框圈养着他,让他循规收据,逐渐的,他被磨平了意气风发,似乎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

那日救下那位被醉汉追赶的小兄弟,其实并非偶然。

在真正出手以前,他冷眼旁观了两人相撞的全程,知晓前因后果,也听得清楚那龌龊腌臜目的。

但彼时他并不打算救人,甚至已经准备转头就走。

至于后来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被少年屡屡对抗醉汉的奋起挣扎打动,也许是从奔跑的他身上看见了曾经自己的那股倔强生命力,江瞩珩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在对方靠近即将倒下的瞬间,他伸出了那双手,是拉住少年,更是拉住曾经的自己。

正如当下,他在渺茫无边界的天地间,朝着无声呼唤自己的方向伸出了手。

他看不清前方,却莫名的清楚,自己一定没有认错,甚至迈开腿,大步朝着可能是深渊的前路毫无顾虑地走去。

他的脚步不停,下方的道路越升越高,眼前的黑暗也随之变浅。

再然后,天边亮起一束光,刺目的,耀眼的,闪烁的,咫尺的,他便是如此挣扎着,直面迎着光亮,缓缓地睁开了眼。

第8章 恍若隔世

印入眼帘的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屋子,屋内装饰不多,墙上只挂了副简约字画,墙角立了一个掉了漆的褐色柜子。此刻正是清早时分,屋外传来脆生生的鸟鸣,奏出浑然天成的乐曲,窗前一张木桌,摆放着笔墨,窗户微微支起,露出外头覆了层霜雪的绿植,顺着拱起的弧度落下一滴晨露,被日光照射得晶莹剔透,看上去一片祥和。

屋里弥漫着老旧木头的气息,身上盖着宽大厚实的毛毡,耳边传来炭火燃烧的声音。

大梦初醒,江瞩珩体内的痛楚从心脏的地方蔓延至全身,上上下下宛若被钉死般分毫动不得,只能如新生的婴孩,静默地感知着外界的一切。

灰烟缕缕,火苗溅落,米粒大的火星子跳跃着飘摇着,和尘灰相伴。

指尖不知道被谁压制着,他感受着细腻的柔软,挣扎着慢腾腾地,总算是让指头晃了晃。

手心里不过如蝴蝶振翅般轻微一动,便让阮沨泞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她微微睁开紧闭的眸子,缝隙里看得模糊,于是上下眼皮又继续打开,这回看得一清二楚了,在过去十多日平放着的脑袋,此刻稍稍侧转,正好和她望去的眼瞳对上了。

阮沨泞呼吸一滞,倒不是怕被人盯着,只是她每次被那双如墨的眼睛注视,总有一种被全方位看穿后无所遁形的感觉,有那么几秒,她甚至忘记了眨眼,只是睁着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瞳直愣愣地看对面的人,颅内一片空白,不知道应该如何与他对话。

江瞩珩的喉间发紧,虚弱地滚动一下,重咳一声,嗓子眼里冒出一大口生铁的味道,像是要把整个肺部咳出来,他梗着脖子大喘粗气,胸腔好似有千万根针扎的疼。

如此一役,阮沨泞脑袋的又装回了东西,她忙要去帮人顺气,还没动,却发现维持了一个晚上姿势的半边身子都麻了,只好先收回手,换了个动作缓了缓,以作调整。

江瞩珩稳了稳心神,这才切齿地费力启唇,久未说话的喉咙冒出几下微弱的气音,又试了试,才终于低低的有了声音,却和那日救人时候的玉石相掷出入甚远,如锯木般无比沙哑,字句仿佛磨砺的砂石。

“你······是那日的小兄弟?”

萍水相逢,他竟还记得自己。

阮沨泞怔然一会儿,才木讷地点点头。

江瞩珩手臂一动,想要借手肘的力坐起身,阮沨泞不敢让他用劲,赶忙支起身子上前搭了一把手,将他轻轻扶靠在床头,又细心拉了一把被褥,帮他盖到胸前掖好,这才满意地退开。

“多谢······”她听见他大口喘气着表达了谢意,尔后轻声问,“敢问······我昏迷了多久?”

阮沨泞不会算术,只能掰着手指头费劲地思索起来,好一会儿,两指比了个十八,顿了顿,又加了个指头换成十九,眼珠子还在不确定地转着。

“好,我明了了······那便是估约二十日。”江瞩珩有些晃神,咽了口唾沫,涩然道,“这儿······有水吗?”

阮沨泞连忙起身,先给自己套上了外衣,然后走到案几旁,拿起放了一晚上早就凉了的茶水,倒了一碗递给他。

江瞩珩显然渴极了,也不管水有多凉,端着就是饮下一大口,干巴巴的嘴唇终于不再如枯槁,而是有了点水润。

喉头湿润,他的一句话终是能不再断断续续,问道:“是你救了我吗?”

这话属实包含面太广,有太多的歧义,阮沨泞表达不出来,只能眨着眼睛先点点头,又摇摇头,估计是个人都看得一头雾水。

江瞩珩望了半晌,抿了抿唇,呢喃道:“是了,我想起来了,你不能言语的······”

他继续一口接着一口饮水,喉结起伏,阮沨泞盯着他喝完,自然地伸手接过,收回碗放好,又回身指指他,双手合掌放在脸庞边,做了一个睡眠的动作。

“问我要不要再躺一会儿?”江瞩珩的理解能力很非常好,很快就明了阮沨泞的意思,但声音飘忽,显然是体虚导致的中气不足。

“先前睡了太久,现在暂时不需要了。”他言简意赅解释完,又咳喘了几声,才接着问,“这里······是你的家吗?”

阮沨泞伸出两只手摆了摆表示否认,又将手掌下压,示意他稍等一会儿,在看见江瞩珩点了头之后,这才有功夫往门外走去。

她踏着青砖地快步来到前屋,这会儿医馆尚未开张,老郎中手边的暖炉正烧着,顺着雾气看去,分明是苍老的身形,背却无比直挺,有些模糊的侧脸轮廓低眉垂眸,正提笔在纸上行云流水记录着什么,听闻急促的动静,抬头一看:“阿泞,如此慌忙,是有何事啊?”

“爷爷。”这些时日下来,阮沨泞俨然把他当作了自己家的长辈看待,连称呼也亲近了些,眼里神采奕奕,“就在不久前,那人醒来了!”

“哦?竟是如此。”老郎中闻言立刻顿住笔,“倒比我预料中要早了一些。”

言毕,他摞好一沓的宣纸,工整放在木桌上,才起身随着她一起离开了正屋。

暖阳入户,白雪零落,穿堂风拂面而至,吹得发丝飘散,阮沨泞挽起鬓角,扶着老者站定,抬手慢慢地推开门。

里头不是个乖乖躺好的病号,而是位明明面露痛色,却掀开被褥试图自己下床的人。

略显艰辛的动作被突然的开门牵制得一顿,江瞩珩抬眼就对视上了二人,只是短暂一思考,他便反应迅速地对长辈作揖:

“老先生。”

本来步履不紧不慢的老者见状,也不需要阮沨泞扶了,抬腿快步走过去,抓着没来得及下床人一只手,略一把脉,皱眉道:“虽说是比先前好了不少,但身上的筋脉尚未恢复完全,四肢万不可擅自用力,更不可随意下床走动,否则旧伤未愈新伤又添,到时候的工程可比此番要大得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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