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云(44)

浪翻云望向天上明月,心中却想起被乾罗抛往水里,身不由己随水而去的空壶,空壶是否注满了水,沉入江底?

乾罗的话声继续传入他的耳内道:“十天前,谈应手在抱天览月楼布下陷阱,要刺杀贵帮帮主上官鹰,嘿!想不到英雄出少年,连谈应手这老狐狸也栽了个大觔斗,给上官鹰和翟雨时安然逃去。”

浪翻云脸色木然,沉声道:“谈应手既已出手,他的老相好莫意闲又怎会忍得住不出手做只走狗。”他对莫意闲显然鄙视之极,语气不屑。

乾罗道:“说来也令人难以相信,以逍遥门的追踪之术,到现在仍未能擒下上官鹰,不过我刚接到消息,逍遥门和十恶庄的人正倾巢而出,赶往武昌南面的龙渡江头,似乎掌握了贵帮主的行踪。”

浪翻云闷哼一声道:“若上官鹰等有任何损伤,莫意闲和谈应手两人休想见到明年八月十五的满月。”

天下间或者只有浪翻云和庞斑才有资格说出这等壮语豪言,要知莫谈两人,都属跺跺脚便能令江湖震动的厉害角式。

乾罗沉声道:“浪兄小心一点,若非庞斑答应了亲自出手对付你,就算给他两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与你为敌。”

浪翻云长笑起身,道:“生亦何欢,死亦何憾,但能轰轰烈烈而生,轰轰烈烈而死,不受他人左右,便不负此生,干兄以为如何?”

乾罗眼中精芒暴闪,也长笑而起,向浪翻云伸出一手道:“干某一生肆意行事,心狠手辣,阴谋诡计,无所不用其极,只有忠心听命的手下,从无肝胆相照的知己,两年前与兄一战,始知人算不如天算之理,这两年潜修静养里,每念及浪兄,不但没有仇恨,反而敬慕之情日增,连我也不明白如何有这种心路转变,至今晚此刻,明月当头的美景下,才明白乃受浪兄不为名利生死所牵碍的气度所吸引,否则纵能在武技上出人头地,还不是名欲权位的囚徒,可笑呀可笑!”

这不可一世的黑道枭雄,终于在尔虞我诈的一生里,第一次破天荒地说出了心底的真话。

浪翻云一伸手,和乾罗的手紧紧握锁。

两人四目交投。

这对原本是敌非友的对头,在这奇妙的剎那,产生了别人数世也达不到的了解。

一切尽在不言中。

※※※

韩柏在半昏迷的状态下苏醒过来,全身胀痛,头颅若裂,经脉里充满着凶焰般的焦燥火毒,滚流窜动,想发狂叫喊,却叫不出声。

赤尊信施法前的警告,催眠似地在心中响起,道:“我毕生凝聚的精气神,将在你体内结成魔种,这魔种具有风暴般的灵力,有若同策四驹,每驹均想奔向一不同方向,略欠定力,必遭车翻人亡之祸,切记切记!”

韩柏至此意识略回,咬紧牙根,强忍痛楚,苦守着心头一点灵明。

好一会后,忽地全身一寒,口鼻像给物件堵塞,呼吸全消。韩柏记起早先赤尊信的解释,知道这是魔种与自己结合后,由死而生的假死过程,不惊反喜。

“啪!咿唉!”

牢门大开。

一时间牢室满是脚步响声。

一对手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有人道:“奇怪!这么快便死得通透,全身冰冷僵硬。”

何旗扬的声音响起道:“确是死了!”顿了一顿道:“不要怪我,要怪只怪你的命生坏了。”

韩柏的感觉极为奇怪,每一个声音,甚至呼气吸气声,他都听得比平时清楚百倍,偏是全身一点感觉也没有。一个念头在心中升起,难道我真是死了,现在只剩下魂魄在听东西?假如永远保持这种状况,那比坐牢更要可怕万倍。

大牢头金成起的声音道:“把这小子抬出去,包裹后好好埋了他,记着!不要损伤他的尸身。”

韩柏惊上加惊,心中忽地升起一个念头,就是异日一定要将这些人百般折磨,要他们不得好死!心念才起,他本人吓了一跳,这种杀人凶念,还是首次在他心中兴起。

念头未完,身体被抬了起来。

也不知经过了什么地方,神智愈来愈模糊,刚才静止的气流,又开始在全身乱窜乱撞,情思迷迷惘惘,有若天地初开,无数的奇怪幻象,在心灵内此起彼落,狂暴的激情、柔和的思绪,交缠纠结,赤尊信藉魔鼎大法种入他体内的精气神,开始进入新的阶段,和他本身的精气神渐次融合。

一层一层的油布包裹全身,韩柏被放入坑内,铲起铲落,一会儿给埋在厚厚的土层下,韩柏眼前一黑,终于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是至关紧要的阶段。

赤尊信牺牲自身所播下的魔种,正与韩柏的元神结合,此时不能受到丝毫外物影响,尽管风吹草动,也能使他陷入精神分裂的悲惨境地,这种情况连赤尊信本人亦不知道。

因缘巧合,韩柏恰好被埋入土里,提供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使他能在这宁静至极的环境,不断吸收大地的精气,死生交汇,新旧交融。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韩柏蓦地回醒,口鼻自然用力一吸,几乎窒息过去,张开眼来,一片漆黑,在几乎变成真死的剎那,强大无伦的真气在体内爆发开来,无师自通的他作弹簧般收缩,再弹开来时,整个人已飞快往上冲去,‘蓬’一声和着满天泥屑布碎,冲离地面连两丈之高,再重重摔回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

假设有人碰巧在场,定以为是千年恶尸复活,吓个死去活来,韩柏双目一明一暗,明时精光电闪,暗时阴沉莫测,好一会才回复正常,但那眼神已和从前大不相同,转动间充满了沉浮人世的智慧和近乎魔异的魅力。

赤尊信破天荒的尝试,以与庞斑截然不同的途径,创造出了魔道上另一奇迹。

韩柏这时若借镜一照,保证吓个半死,因为他再也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他在魔种合体的催生下,由一个瘦弱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昂藏壮汉,在泥污没有掩盖的部分,肌肤闪闪发亮,自具一股慑人心魄的力量,他重生后的脸容,只仍依稀存着往日的清秀善良,使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似能担当任何重任的豪雄相貌,显出刚毅不屈的粗线条轮廓,虽说不上俊俏,但却深具粗犷的男性魅力。

韩柏脱胎换骨,成了另一个人。

他俯伏地上,不住呻吟,各种各样的奇怪思想,侵袭着他的神经,忽尔间他想起了秦梦瑶,转眼又被另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面容替代,胸臆间却升起了无限温柔。

韩柏狂叫一声,撑起半身,张开眼来,入目坟头处处,原来是个乱葬岗,外来的景象使他清醒了一点,想起过去的遭遇,恍若再世为人。刚感叹这世上渺无公理正义,另一个念头随又升起,这不外是弱肉强食的世界,强权便是公理,何用婆妈?

韩柏丝毫不觉得这个想法大异于往昔的他,一用力,弹了起来,卓立地上。

心中一动,在自己先前葬身处造出种种痕迹,便似自己的尸体被野兽拖走,他的手法熟练,不一会儿完成了布置。

转身欲离,忽地停下,想道:“自己为何懂做这种事情?啊!我明白了,当赤尊信的魔种和自己结合时,除了精气神移到体内,还将他生前的经验和部分记忆,移植到自己的脑内。”

想到这里,他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以谢赤尊信的大恩大德,赤尊信的肉体虽死了,但韩柏却知道他的精华,已借着自己而继续活下去。

庞斑啊庞斑。

我定会胜过你!

韩柏跳了起来,以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的速度,转眼间隐没在林木的深处。

一个古往今来没有出现过由道入魔的高手,终于降临人世。

与庞斑的斗争,亦由此开始。

明月高挂中天,以无可比拟的满月之光,窥视着这前途不明,翻腾不休的浩荡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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