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雨翻云(45)

※※※

明月下。

一只大鹰盘旋冲飞。

能在百丈高空上辨出草丛内小兔的锐目,闪闪生光,俯瞰着下面刚在一个密林里窜出来的数十道人影。

那批人来到一条通往层层叠迭的荒山的崎岖山路前,停了下来,乘机休息回气。

其中生得斯文秀气的青年低起头来,望着飞行轨迹刚横过明月的飞鹰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怎么快,也及不上这扁毛畜生的飞行速度。”

这人当然是怒蛟帮年轻一辈的第一谋士翟雨时。

旁边的怒蛟帮帮主上官鹰也抬起头,脸色凝重地道:“逍遥门追踪之术,使人防不胜防,以鹰眼代狗鼻,确是高明。”

戚长征也无可奈何地道:“最可怕的是我们无论用野兔或雀鸟来引牠,牠都不肯下来,难道我们连一只畜生也斗不过?”

上官鹰道:“管牠受过什么严格训练,畜生毕竟是畜生,只要我们分成数组,分散逃走,这畜生最多只能跟上其中一组,而那组再又分散,各自单独逃走,看这畜生还能怎样?”翟雨时沉吟不语。

众人眼光都投往他身上。

翟雨时回首望往后面在明月下显得鬼影幢幢的林木,俨似草木皆兵,叹了一口气道:“是否有点奇怪,这恶鹰由龙渡江头直跟我们到这里,足有个多时辰,照理我们行踪已露,以莫意闲和孤竹等人的轻功,怎会追不上我们?”

众人一想,这果是不合情理。

戚长征欲言又止。

翟雨时道:“长征你有什么话要说?”

戚长征摇头道:“我本来想说是否他们等待援兵,待形成包围网后,才一举将我们消灭。不过回心一想,我想出来的定不能比你更好,故将话吞回肚里。”

上官鹰微笑道:“长征你直人直性,但也不能完全依赖雨时的脑袋,否则便会变懒变蠢了。”

翟雨时道:“长征的话不无道理,幸而我精通地理山川之势,所以逃走的路线,均针对着敌人可能布下的陷阱而定夺,假设他们仍能将我们迫入罗网,我也只好口服心服。”他语气里自有一股自信,使人衷心对他生出敬服之念。

上官鹰道:“那他们不趁早出手,究竟是何道理?”

翟雨时道:“假设我估计不错,他们如此做法,一方面可对我们形成无处可逃的心理压力,生出不能与他们对抗的感觉,更重要的是想要我们分散逃走,力量分散,便可轻易逐个击破,到底他们的目标只是帮主一人。”

戚长征豪气大发道:“如此我们不如大模厮样,向着怒蛟帮走回去,拼着对上了便跟他们大干一场,也胜过像现在那落荒之犬的窝囊相。”

翟雨时道:“不!我们正要分散而逃。”

众人齐齐愕然。

※※※

圆月高挂中天。

韩柏离开了坟场后,全速在山野间飞驰,愈跑愈轻松,热气如千川百河般由脚板的涌泉穴升上,与从头顶泥丸宫流下的冷气,穿过大小经脉,汇聚往丹田气海处,一冷一热两股气流,交融旋转,当旋力聚积至顶峰时,又倏地由丹田射出千万道气箭,闪电般蔓延全身。

这过程周而复始,每次之后,体内的真气便增长了少许,眼目看得更清楚,传入耳内的声音亦大了许多,皮肤和空气接触的感受更深刻、更微妙,一切都不同了。

他现在经历的正是体内魔种和自身精气结合的异感,这时只是个开始,至于往下去的路怎么走,不但赤尊信不知道,恐怕古往今来亦从没有一个人知晓。

韩柏只往荒山野路走,全身泥污和衣着破烂的他,确不宜与人相遇。

他愈来愈感到奔跑毫不费力,天上的圆月、荒茫的大地,在旋转飞舞,矮树高林往两边流水般倒退,他为快逾奔马的高速欢呼,这新鲜的感觉使他忘怀了一切。

便若天地初开时,唯一的人在大地上为生命的存在而狂奔。

他忘记了韩家兄妹、马峻声、何旗扬,甚至乎令他神魂颠倒的秦梦瑶,和将他由平凡小子造就成不可一世的高手的赤尊信,就若他们从来未存在过。

魔种和他逐步结合,使韩柏进入了物我两忘的道境,在似无尽止的奔跑里,天地与他的精神共舞者,只剩下他和他的宇宙,孤单但是恒久无边。

奇异的力量海潮般在他的经脉里澎湃激荡,每一次的冲激都带来全新的感受。

明月孤悬在星弧的边缘处,又圆又远。

在这一切都美好的时刻,体内流动的真气忽地窒上一窒,然后消失无踪,代之而起是一股无可抗拒的寒气,由大小经脉逆转而行,收缩往丹田处。

那种难受的感觉,便像一个人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如痴如醉时,忽地发觉下一口吸入的竟全是腐臭毒气。

韩柏惨嚎一声。

打横切入一个疏树林,当他穿林而出时,全身一阵剧痛,再也支持不住,往前仆倒,刚好跌在一个官道的正中央处。

这下突变真是莫名所以。

他想爬起来,岂知全身有如针刺,连指头也动不了。

韩柏死命守着心头一点灵明,他有一个感觉,就是假若就此昏去,将永远也醒不了过来。

在施法前,赤尊信曾警告说这魔种因能速成,故非常霸道,在与他真正完全结合前,会有一段非常凶险艰苦的过程,可是想不到这突变要来就来,全无先兆,比之练武者走火入魔,更使人难防。

就在水深火热的时刻,身后车声辘辘,马蹄踏地,一队骑士,护着一辆华丽马车,从官道一端徐徐赶至。

韩柏模糊间想道:怎会有人趁黑赶路?

带头骑士一声吆喝,人和马车都停了下来。

“小丐让路!”

啪的一声,一条马鞭在空中转了一个小圈,带起慑人风声,重重落下,猛抽往韩柏背上。

若是韩柏神智清醒,当知使鞭者这一下落手极重,是欲一把将他抽往路旁,手段狠毒之至。

“啪!”

一鞭结结实实抽在背上,因体格突然壮大而破烂不堪的衣服,登时碎布散飞。

韩柏只觉有些东西轻轻在背上拂过,不但一点疼痛的感觉也没有,反而痛楚像由背上泄出去了那样,好过了很多。

那人“咦”了一声,第二鞭加重力道,再抽在韩柏背上。

韩柏一声呻吟,随着鞭势带得横滚开去,他呻吟并非因为痛楚,只是直至这刻才叫得出声来。

另一人策马驰近,大笑道:“邢老三,你是否功夫疏懒了,竟然用到两鞭,才搬得动这死了半截的乞儿。”

韩柏滚到路边,“砰”一声撞上一块路旁的大石,面转了过来,由下而上,看到了骑士们和马车。

那二十多名骑士个个目光闪闪,一身黑衣,腰间扎了条红腰带,看来似是大户人家的武师。

那辆马车极尽华丽,由八骏拖拉,非常有气势。

先前鞭打韩柏的邢老三跳下马来,小心翼翼来到韩柏前面,一对凶光闪闪的眼在韩柏身上扫了数遍,刚才他第一鞭不能将韩柏带往一旁,这老江湖立时心生怀疑,故不敢托大,下马来摸清韩柏的底。

韩柏原本僵硬的肌肉,开始有了变化,扭曲起来,不过却与邢老三的两鞭无关,只是由于自身的苦痛。

邢老三还以为是自己的杰作,闷哼一声,正要在韩柏胸前檀中穴补上一脚,好送这乞儿归西,“咿唉”声中马车门打开,一名俏丫环走了下来,叫道:“邢老三!小姐有令,要我送一粒保命丹给这位乞儿大哥。”

邢老三缩退一步,恭敬地道:“夏霜姐姐请。”

那叫夏霜的俏丫环盈盈来至韩柏身前,闻到韩柏身上发出的泥污汗臭,慌忙捏着鼻子。

邢老三倒乖巧得紧,抢前伸手捏开韩柏的口,夏霜一扬手,一粒朱色的药丸,和着浓郁的山草香气,投进了韩柏喉咙,直入胃里,连吞的过程也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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