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战在野(154)

接着有感而发地道:“人生的遇合非常离奇,在我正要葬身沙漠的当儿,遇上鹰爷,从一个无名小卒摇身一变而成颉戛斯的铸大师,又得如花美眷,到今天与诸位欢聚于鹿望野,若如一场大梦。在我们举行路祭的一刻,这个感觉更强烈。”

胜渡口中的路祭,指的是他们抵龟兹城前到彩虹夫人等遇袭身亡的地点拜祭。胜渡的话,令龙鹰想起女帝的“冥冥之中,自有主宰”,武曌说这两句话时,龙心是否真的相信人生是如此呢?对此龙鹰有深刻的体会,实情异常复杂。命运就像汪洋里一个接一个的浪头,浮沉其中,间中会从水里冒起头来,看到自己处于浪峰之间,得到清醒的一刻,就像女帝说出这两句话之际,又或如胜渡人生如梦的强烈感觉。可是浪头打过来时,会将你完全淹没,忘掉一切,心不由主地迷失在人生的浪涛里。

当席遥向他说出仙门的事,在那一刻他清醒过来,就像从未到过水面上活在深海的游鱼,从汪洋里冒出头来,看到习以为常的世界,只是更广阔天地的部分。但大多数时候,他都深陷在汪洋里,忘掉曾见过的景象,至乎那种感觉。

方雄廷的声音传入耳内道:“今晚特别难得,我从未试过这么轻松写意,这般的懒洋洋,每当想到我们终于成功了,会打从心底开心起来,感到前所未有的痛快。”

觅难天笑道:“看来除了鹰爷外,谁都没有返帐里作梦的念头。对吧!”

众人起哄大笑。

龙鹰尴尬地道:“难天也来耍小弟,我的情况叫身不由己。明白吗?”

各人笑得更厉害了,他们的这群人愈聚愈多,超逾百人,一起狂笑,声震野原。

龙鹰长身而起,道:“诸位大哥不用理会我,可谈谈笑笑直至天明。请哩!”

在欢笑声里,龙鹰返帐去也。

※※※

龙鹰隔远便从花秀美的呼吸,听到美人儿睡得很甜,显示她像方雄廷般抵鹿野原后放松下来,不用担心默啜突然而来的报复。

不管城和拿达斯是默啜最后的努力,凶险处犹过于被丹罗度千里追杀,但他们终于度过,安然返回南方,享受到眼前的成果。

他想起因彩虹等而来的仇恨,除遮弩仍逍遥在外,边遨身首异处,军上魁信生不如死。但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默啜而非任何人,此人掠夺成性,视其他人为低等民族,始终是中土的大患。而为了对付他,不得不放过遮弩,这也是政治,更是战略布局,事事须从大局去审时度势。

他又想起乌素和他的两位同伙,可惜见不着他们,否则会劝他们返天竺去。

他刚揭开帐门,花秀美醒转过来,在帐内柔和的灯光下,她更是秀丽至不可方物,独特的气质使她和任何美女亦迥然有异,只是没法形容出来。

龙鹰再生出花秀美是塞外最珍贵资产的动人感觉,因这位没有男人不想染指的美女,歌舞乐三绝,火候造诣均臻达文化艺术的巅峰至境,本身正是最夺目的异彩,没有花秀美的龟兹会变得黯然无光。

美人儿喜滋滋的坐起来,伺候他宽衣,她身上只有单薄柔软地贴体丝质内衣,将她曼妙的线条体态尽显无遗,诱人至极,登时一帐皆春。

自第一次在龟兹城她的舞乐院欢好后,这位歌舞乐大家对他再没有任何保留,不过她对龙鹰的爱,一如她的舞步般悠扬荡漾,温柔婉约,若如在空山灵谷里默默淌流的清泉。

龙鹰笑道:“过去每次都是由小弟为花大家宽衣解带,只有今次反由花大家伺候我。”

花秀美含羞白他一眼,垂下天鹅般的秀项,将额头点在他胸膛处,轻轻叹息。

帐外远处传来野火宴的欢笑声,这里却被一种无法言传的沉寂笼罩。

或许因离别在即,龙鹰这一晚有着特殊的感受,一半的他是抽离地从一个鸟瞰的角度审视自己的处境,另一半却忘情地投入眼前的现实去,无法区分出这两种真实,又或许他和其他人的最大分别,是战争只是暂告一段落。

博真、虎义、管轶夫、桑槐等不用说,打正旗号地去寻欢作乐,享受人生;即使风过庭和觅难天也是回到娇妻身旁,还打算回南诏探亲;方雄廷返瀚海军接受新任命,胜渡回国继续当他备受尊崇的铸大师,精兵旅一众兄弟则解甲归田,衣锦还乡。只有他龙鹰是从一个站头到另一个站头去,没法停下来。周遭的所有人,正活在现今的光明里,他却是活在未来的黑暗中,只能期待有朝一天,黑暗会带来夺目的日出。

龙鹰用手逗起美人儿的下颌,吻她香唇,爱怜地道:“为何不说话呢?我爱听花大家的声音。”

花秀美霞生玉颊,仍努力为他解纽扣,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有可能回到古老日子更单纯和简朴的生活吗?我知是胡思乱想,因为是不可能的。”

龙鹰将她搂进怀里,道:“我最爱你的胡思乱想,何况还是你的感慨。我不敢断然进步是否只带来灾难,但肯定须付出昂贵的代价,且不会令我们生活得更美满幸福。只从战争去看,由我们中土的战国时代开始便日趋剧烈化,因着军事上的需要,堑山堙谷的修筑新道路,筑长城,建堡垒,扩大都城的规模,文武分途,军队变得常备化。随之而来是战争规模的扩大,动辄杀人盈野,斩首十万八万,至乎一坑四十万,所以‘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都是对战祸贴切的实话。”

花秀美坐直娇躯,伸出纤手抚摸他的脸,道:“秀美首次感到鹰爷对战争的厌倦。”

龙鹰心忖难怪人人兴高采烈之时,他却是暗自憔悴,既为一众兄弟高兴,又满怀感慨,正是源于“厌倦”的情绪。

当人人如获新生的一刻,他却仍是泥足深陷,得到的只是短暂的喘息空间。

埋入花秀美幽香盈鼻的怀里去,一股无名的力量立即把他带到怡然自得的净土,世上似乎再没有东西将他和她分隔开来,帐内奏起无声的神奇乐曲,被他紧搂腰肢的美女龟兹夜舞的风采重现心头。

老聃的“小国寡民……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理想社会,于他的时代已不存在,毕竟还接近一点,现在却只像一个发思古幽情褪了色的遥远旧梦。

花秀美吻他脸颊,幽幽地道:“从没有一刻,我感到爱郎是如此明白人家,你我水乳交融、无分彼此。”

龙鹰若如正和花秀美共享着一个不会被其他人明白的秘密,偏又晓得明天之后他们会各在一方,只能从回忆去追寻这种曾经有过的幸福。

一股莫以名之的痛楚填满他的胸臆。

他需要她的慰藉,渴求她窈窕的娇躯、湿润的红唇、像永远到了遥远地方去的眸神,垂瀑般的秀发、那双会跳出最动人舞蹈的玉腿,想立即得到她的欲望,完全没法压抑和遏止。

花秀美耳语道:“平时人家想的都是与现实无关,但当和你一起时,秀美才知道现实是可以如此令人家回味和沉醉,如果这就是爱情,秀美乐此不疲。一向以来,秀美视现实是束缚,可以做的是设法淬炼出一个不论发生何事时仍不会被挫败的自己。事物的存在比我对它们的判断更重要,因为我们是没法真正地了解它们,存在的本身早超越了我们理解的能力,就像帐外的星空。秀美爱和鹰爷说话,爱听鹰爷的见解。”

龙鹰温柔地将她推得躺在厚软的毡子上,压着她诱人的肉体,看着她一双眼睛道:“秀美并没有脱离现实,只是爱思考现实诸物背后的涵义,使你的内在世界更丰盛迷人。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晓得秀美与别不同,你和当时的宴会显得格格不入,似是心底里只想着如何逃离。当时花大家对小弟有特殊的感觉吗?”

一丝笑意在她唇边扩展,调皮地道:“秀美根本看不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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