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明环(98)

他说得冠冕堂皇,合乎身份气度,龙鹰却知他有密话说,且不愿被其他人或像他般突然来访者打扰中断。

龙鹰道:“请领路!”

随宇文朔走出铺子,这位关中高门最当时得令的人物,没带他从东出口离开西市,反朝西市中心区的广场举步,好一会儿仍未开腔,似一心做他的向导。

西市的一个特色,是建筑物并不单调划一,而是大小有致,且到处都是一排排的货摊,堆满了各种商品。从早上开始出现的人流,午后此刻仍是方兴未艾,还有与人争道的驴车、马车、手推车。与西京其他街道规整、井然有序之况,疑是到了另一个世界。

喧闹贯耳,各种气味钻鼻而来。

基本上,西市或东市在布局上与单一的里坊分别不大,只是繁荣程度不同,周围用夯土筑成围墙,四面共开八门,面面临街。西市的主街是贯通八门的“井”字大街,街宽十丈,比一般里坊的十字街阔一倍,而西市的面积刚好是两个里坊,市门比里坊的四门多一倍。“井”字大街将西市分成九个区域,每一部分再被小“十”字分为四部分,成为西市三十六区。

永安渠与漕渠两大主渠的交汇处在西市东侧,也是码头区,漕渠从汇处朝西流去,横过西市的东北、正北和西北三大区,著名的跃马桥,便是位于西市东北,跨永安渠而建,跃马桥西岸处,就是因寇少帅和徐子陵而名动天下的福聚楼,由于楼高,可尽览皇城、宫城西侧位于永安渠东岸的布政、颁政、辅兴、修德四坊。

此四坊也是西京最富贵的四个里坊,乃世家大族、达官贵人巨宅的集中地,极尽豪华,宅园宏伟广阔,内筑亭台楼阁,茂林修竹,且不用受规管,人人攀比争竞,惟恐给比下来。因其为“杨公宝库”入口而闻名当世的独孤家大宅,便位于此区域内。

宇文朔放慢步伐,约束声音道:“范兄今次到西京来,比范兄到洛阳更令在下不解。以前尙可明示暗指与大江联的斗争有关,可是武则天已入土为安,范兄再没有皇令在身,想继续和大江联斗下去嘛!该留在大江而非到西京来。”

龙鹰叹了口气。

自家知自家事,最大的问题,是龙鹰没法视宇文朔为田上渊或台勒虚云般的死敌,可是造化弄人,总把他们置于势难两立的情况下。

假设宇文朔对田上渊没有怀疑,反问题不大。

现在等于宇文朔在一边,他和田上渊在另一边。

宇文朔虽仍奈何不了田上渊,对付“范轻舟”却是绰有余裕。

胡乱找话搪塞如宇文朔般的智士,势弄巧反拙,不如不说。可是不答他更不是,只恨找不到能助他脱困的合理解释。

龙鹰少有陷进这种山穷水尽的境地,任何言词,均变得苍白无力。

再叹一口气。

宇文朔讶然瞥他,不解道:“范兄究竟有何难言之隐?”

又道:“如果范兄到西京来,是为见老朋友,在下绝不多说半句话。可是,如今看情况,范兄该是要大展拳脚,这就更使在下百思不得其解,范兄竟不用打理大江的业务?”龙鹰振起精神,道:“敢问宇文兄,我们算得上有点交情吧!对吗?”

宇文朔没好气的道:“为何忽然攀起交情来?在下倒未想过这方面,给范兄提醒,才想到多少总有一点儿,否则在下怎来闲情,到这里好言相劝?”

龙鹰暗呼厉害。

人道“猛虎不及地头虫”,何况宇文朔乃盘山的地头猛虎。凭北帮挟大胜黄河帮的威势,田上渊的雄才伟略,背后靠山之硬,仍只能勉强取得据点,何况是他“范轻舟”。

他这番话连消带打,硬中有软,软里有硬,且站在道理的一方。龙鹰不单输“势”,还输了“理”。

龙鹰苦笑道:“请宇文兄口下留情,小弟不得不攀交情,是因想和宇文兄打个商量。”宇文朔领他从南门离开西市,闻言差点抓头,奇道:“在下从没想过,范兄一副忍辱负重的神态,与在下想象中的范轻舟绝对不同。当年在洛阳,二张兄弟气焰滔天之时,只范轻舟够胆子捋虎须,助八公主吐气扬眉,后来虽然打不成马球赛,可是范兄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已深入人心。”

龙鹰拍额道:“我差点忘掉了!”

宇文朔步步进逼道:“勿推说此一时、彼一时,武则天虽去,仍有大相撑你的腰,皇上对你的印象非常不错,论人事,范兄比以前有过之、无不及。”

又叹道:“我故意不提田上渊哩!”

出西市后,两人左转,经怀远坊,朝仅次于朱雀大街的安化大街方向举步。此街的一个特色,是位于清明渠和永安渠之间,等于清明渠的西岸沿渠大道,两旁遍植槐树和柏树,论景色,更在朱雀大街之上。

宇文朔领着龙鹰,登上横跨永安渠的大石桥,宽近百丈的长河在桥下向南北无限延展,舟楫往来,叹为观止。

遥想当年,寇仲和徐子陵为逃避追捕,投进河里去,任敌人如何搜索,仍是无影无踪,皆因早从河下的秘密入口,避进杨公宝库内。

忆起两大先贤的坚毅不拔、永不放弃的奋斗精神,豪情油然而生,转向与他凭栏远眺的宇文朔道:“宇文兄可否给小弟三个月时间,让小弟干些不可告人的勾当?”

宇文朔哑然失笑道:“难得你肯这般坦白,明言不告诉本人到西京来干什么。不过其中似有点误会,我宇文朔并非土豪地霸,西京也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话事的地方,只要你依足皇法入城,在下无权干涉。”

龙鹰苦笑道:“小弟最怕的,就是你老兄这般说话。”

宇文朔皱眉道:“范兄的问题在哪里?”

龙鹰心忖若自己是宇文朔,大概也问同一条问题,本好端端的,却要到西京来闯天下,用来搪塞乐彦的那番话向宇文朔解释,是行不通的,若谎称是武三思召他来西京,徒惹他鄙夷。

冲口而出道:“因小弟没法视宇文兄为敌人。”

宇文朔表面不动声色,内在也没任何波动,显示出过人的修行和涵养,却沉吟起来,好一会儿后,目光落在一艘驶经桥下的风帆,追随着投往西市的一方,道:“前面那道就是西京的名桥跃马。”

接着朝他瞧来,双目神光烁闪,道:“寇少帅和徐子陵当年在长安,草木皆兵,人人喊打,但真正英雄了得的,正是他们。”

又道:“刚才的一句话,范兄在飞马牧场曾说过,当时在下根本不放在心上,今天再听,特别有感触。”

龙鹰理所当然的道:“因为宇文兄终感觉到小弟说的,乃肺腑之言。”

宇文朔摇头道:“范兄猜错哩!在下通常不将别人说的话放在心上,只会将其行为看在眼里。范兄虽没有恶行,却是行为可疑,居心叵测。”

龙鹰讶道:“既然如此,怎会忽然因小弟一句话生出感触?”

宇文朔凝视远方夕照下的跃马桥,淡淡道:“就在我收到范兄抵西京的消息后,对以何种态度面对范兄,颇有举棋不定的为难。范兄不但是马球场最难缠的对手,且是在下首次在球场遇上,赛毕仍没法摸通摸透的人。马球场正是人生的缩影,大千世界里的世界。”

龙鹰道:“宇文兄肯想一想才来见小弟,小弟大感荣幸。”

宇文朔别头瞧来,深深望进他眼内去,沉声道:“在下唯一清楚的事,是范兄绝不怕我宇文朔,否则根本不敢踏足西京一步。”

龙鹰叹道:“老哥太看得起小弟了,现时在西京,小弟最怕的,正是你老哥。”

宇文朔道:“依你的说法,你怕的,是不愿在下成为你的敌人。对吗?”

龙鹰被他逼得走投无路,硬着头皮道:“可以这么说。”

既没法将真正的原因说出来,龙鹰变得理屈词穷,没法说出个所以然来,辛苦至暗叫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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