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11)

作者:孙宇 阅读记录

她不想她的丈夫,在仨瓜俩枣之间,忙活一辈子。

你看了看怒吼不息的黄河,摇摇头说,恐怕这里,是过不了的。

从这里往北,直到云中地界,黄河南折的地方,这河都是这样,在峡谷中疯狂,这一段黄河,过不得船,小船都不行,也搭不了桥,浮桥都不行。行军打仗的话,军队几乎不可能,从这里经过。

那不是省事吗?这下子黄河两边,就没法打仗了呗,挺好的。

你想得美,千百年来,这么多的东征西讨,春秋时的秦晋之争,战国时又有秦魏之战,高祖刘邦,魏武曹操,前秦天王苻坚,本朝太武帝拓跋焘,都在这黄河东西两岸来回走过,怎么没法打仗?

他们是怎么过去的?

猪脑子,这里过不去,还有别的地方嘛。

你们离开龙门,顺着黄河往南走,你看见黄河的怒气,慢慢在消去,黄河的胸襟,慢慢变宽广,终于走到一个叫河东郡的地方,黄河终于彻底放下了身段,变得平易近人,允许人们来往行船。

这里是蒲坂渡(今山西永济),从这里开始,黄河下游的第一个渡口。只要你有船,足够多的船,百万大军两边来往,不在话下。

你平生第一次看见船,不是草原上的水泡子里,那种用洗澡盆充当的船,是这种正儿八经,三层楼高,能坐一百个人的大船。

我们要从这里渡河吗?你问。

不,这里渡河过去,直通关中长安,不是洛阳。

所以,首都在长安的国家,要把蒲坂纳入掌握,而要守住蒲坂,就得控制住蒲坂东北方,相隔四百里,一路上一马平川,几近无险可守的重镇临汾。

所以,长安做首都时,临汾必须和并州分开,划归长安。

你妻子夸你聪明。

那么洛阳呢?

我们顺着黄河再走吧。

你们又看见,黄河是不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放弃了南下,骤然向东猛拐,在这个地方,有个比蒲坂更大的渡口,人称风陵渡(在今山西芮城)。

你妻子说,从这里过河,向西可以去长安,向东可以去洛阳,向南,可以去南朝。

那么,不论首都在长安,还是在洛阳,都要控制这里咯。

是的。

那么,我们去洛阳,是不是要从这里渡河?

过桥先下马,有路莫行船。怎么说坐船还是危险。我带你去一个走路过河的地方。

果然,顺着黄河往东,走了一天时间,在一个叫孟津(在今河南孟州)的地方,一件神奇的事物,浮现在你眼前。

这里的浮现,不是一个泛泛的形容,而是实际的描述。

因为那事物,真的是浮着的,那是一座浮桥,浮桥下是十六排吹涨的羊皮垫底,桥面是木料,两边由麻绳做扶栏,每两排羊皮,由麻绳隔开,整座桥被隔成了八条通道,东边四条,只允许由南向北,西边四条,则是由北向南。

光彩照人的洛阳城,就在浮桥之南。

百丈有余的滔滔黄河,你们就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摇摇晃晃地过去了。

因为有这座可供百万大军缓缓通过的浮桥存在,从桥对面开始,一直延伸到黄河对岸的河东郡,以及稍远处的临汾城,这一大片一马平川,无险可守的土地,也必须为洛阳所有。

长安、洛阳,像两位隔台对阵的乒乓球运动员,而河东与临汾,就像端坐台边的两个裁判员,到了某些尖峰时刻,长安洛阳,鹿死谁手,河东郡与临汾城,说了算。

回望河东,你心头感叹,真是个成就事业的好地方啊

你又问妻子,你怎么知道这里有桥,还有别的那么多事?

妻子说,河南尹郦道元的《水经注》,他们家早就拿到了第一批手抄本。

你惊叹汉人的手上,果然拥有着巧夺天工的技巧,你又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在蒲坂渡、风陵渡,也架上这样的浮桥?

你打算,有机会的话,你来做这件事。

一路走来,关于未来,你已经有了很多的打算。

或许,这就是妻子,硬要跟着你走这一遭的目标,她想把你揉捏成,她心中,最好的样子。

历时近三个月,从盛夏到深秋,你们终于走进了最后的目的地,北朝帝都,洛阳城。

进城时,已是黄昏,你想带着妻子弟弟先四处逛逛,你妻子说先办正事,办完有的是时间逛。

你说:“可是天都快黑了,张仲瑀尚书郎,估计也下班了啊。”

“谁?”

“尚书郎,张仲瑀,文书要送到他那里,怎么啦?”

“没,没什么。”你妻子尴尬一笑,掩饰过去,她还没有告诉过你,要是不那么倔强,现在,她本该是那张仲瑀的妻子。

“你这样。”妻子指点你:“你现在去致仕侍中张彝府上,送上拜帖,以你的身份,门童肯定会拒绝,你就把这个给他。”说着,妻子转身,从弟弟的包袱里,掏出一锭白银,塞给你,又说:“这个数,说不定都不够,但他会允许你在门房蹲一宿,明天一早,就给你引见,你就可以尽快交差了。”

“好,那你们怎么办?”你问。

“我们去堂哥娄拔家住一宿,明天一早,咱们在这里汇合。张府在城南,最大的那一家,你去吧,记得大方一点,别老是羞羞答答的,看见张府的人,尤其是那些个看门狗,肩背弯一下,作个揖,就得了,别把腰杆也塌下去……”妻子一边帮你抖落身上的风尘,一边像你妈似的唠唠叨叨。

你都记不得,你妈妈的样子了。

按照妻子的指点,你去到城南,遇上一个金银匠人铺子,你回头看,妻子已经没影了,于是走进金银匠人铺子,花钱叫那个波斯匠人,把妻子给的一锭银子,给切成了两半,一半多,一半少。

你把多的一半,揣怀里藏着,少的一半,放袖子里,准备给张府门童。

你觉得,妻子百般好,就是出手太大套,一锭银子,够你们一家人吃半年了,干嘛,白白给别人?

结果,果然,事实证明,还是你妻子明白事理。

少的那一半银子,根本不足以改变门童的脸色,直到差点被赶出去的你,迫不得已,又从怀里掏出多的那一半,门童一看,合起来刚好一锭,才白了你一眼,然后换了副嘴脸,带你进了门,就在门边一个五尺见方的门房蹲着,没事还不能出来,等明天带你见少爷,张仲瑀尚书郎。

一锭银子啊,就这么没了。

你心里,那个痛啊。

八尺高的一条汉子,蜷在这五尺见方的屋子里,坐立不安,折腾了半个时辰,恨意渐散,睡意渐浓,你勉强斜躺着,打算就这么睡了。

这洛阳,怎么这么多蚊虫……

你终于瞅准机会,呼地一巴掌,往自己可怜巴巴的踝关节上招呼。

门外突然“轰”的一声,你被吓了一大跳,以为你一巴掌打出这么大的动静,赶紧起身,往小窗户外面探望。

张府的大门,倒下了,往里倒,显然,这不是你那一巴掌的功劳,这是外面有人在搞。

果然,一群手持刀剑的兵将,冲了进来,撞见刚刚收了你钱的那个门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打得好,你高兴极了。

但是,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你看那些兵将,领头的,身穿胸前有护心镜的明光铠,这是本朝军人,最高级的装备,随从们也装备着帅气的黑色束甲。

你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皇帝的羽林军?

可惜妻子不在,没法确认。

如果是羽林军的话,他们闯入张府,是不是奉皇命来逮捕张家人?

看着也不像啊,奉皇命的话,进门之前,就应该宣诏,命令张家人自己来开门,然后要张家人自缚就擒啊,这才显得皇家威严嘛,眼下这乱哄哄的场面,成何体统?

可不是吗?

这些人似乎无诏可宣,只是挤在门厅里,冲着里面臭骂,主要是骂张仲瑀,连带着骂他爹张彝。他们手上虽有刀剑,似乎也不敢直接使用,只是操着大大小小的石头木料,发了疯似的往人家里屋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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