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10)

作者:孙宇 阅读记录

契胡人里的尔朱家,先祖尔朱羽健,跟随道武帝作战有功,道武帝为其分封汾阳郡秀容川,尔朱家族就在此繁衍生息,开枝散叶,历经百年至今,已是肆州地面上的第一豪门,他们家的秀容城,比当地首府肆州城,还要大,大得多,肆州刺史上任的第一件事,就必须是出访秀容,去拜码头。

比你们娄家如何?你问妻子。

一百个娄家,也不如。妻子说。

你被吓得,吐了吐舌头。

听说,去年吧,尔朱家老酋长尔朱新兴,觉得自己太老了,就把自己散骑常侍,平北将军、秀容第一领人酋长的官爵,传给了他的儿子,尔朱荣。

算起来,尔朱荣,今年才二十六岁……七个月零三天,而且,他的正妻去世了,也没有妾室,正单着呢。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因为尔朱荣,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啊。

一提到他,你那白鹿一般的妻子,就笑靥如花,这让你一整天,都不想跟她说话。

你妻子看你那傻样,也不理你,一个人骑马走在最前面。

脚下的大地,突然开始微微震颤,你一听就知道,这是万马奔腾的前奏,你听得出,这群狂奔的骏马,在你前面大概有五里远,半柱香的功夫,它们就会冲到你们面前来。

这是一道狭窄的山谷,你们应该及时避让,你的妻子,还一个人走在最前面的路中央。

你看看她,反正还有半柱香的时间,再赌一会气,再去拉她。

你却没料到,拐弯处,突然冲出两个开路的骑兵,看见你妻子,不由分说,举起鞭子就要抽下去。你见势不妙,飞马上前,伸出右肩,替妻子挡住了,这足以留下一道永不消逝的血痕的皮鞭。

骑兵狂吼一声:“滚开!尔朱公子围山行猎!”便扬长而去。

你只好忍住剧痛,护着妻子退到路边一颗大树后面。你的骄傲白鹿,心头感到屈辱。从此,她再也不喜欢尔朱荣。

你们三人二马,刚刚站定,大地的震颤,就变得猛烈起来,尔朱荣的骑兵大部队来了,打头的几匹神骏,云中苍龙一般,裂地吞风而来,踢石啸天而去。

你看着那几匹马,都看呆了,相比之下,你跨下的大宛马,你妻子的黑骏马,都被比成了瘦驴。

然后是一阵漫天盖地的风尘,风尘之中,你能看见,一群大青马,然后是一队白马,又后是一伙黑马,最后是一团红鬃烈马,这算起来大概得有一万匹的骏马,每一匹的背上,都有一个全副武装,趾高气扬的契胡人。

你想起了白登山上,妻子给你讲的那个故事。

尘埃慢慢落定了,这支队伍却还没完,后面来的人,身着华丽的便装,一手持弓,一手擎鹰,数以百计的细长猎犬,屁颠颠地跟着各自主人的马跑,看见你们这些陌生人,却又翻脸狂叫。

这些人,该是这次围猎的联合主演,尔朱家族的成员。那么,领衔主演,尔朱荣,应该就在他们的后面了。

你拉长了脖子,期待这耀眼巨星的出现,你妻子却不想看了,背过身去,看自然风景。

她这个女子啊,其实,特别记仇。

心高气傲的人,都这样。

一声雄浑的牛角号,三通激昂的羊皮鼓,一幢光辉灿烂的黄罗伞盖,缓缓而来。

你叫妻子转头过来看,问他那伞盖是啥意思,她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一见伞盖,也惊得瞠目结舌。

她说,可以用那种伞盖的,只有宫里的皇帝,和庙里的佛祖。

这幢伞盖下的,既不是宫里的皇帝,也不是庙里的佛祖,正是这契胡之王,秀容之主,金盔银甲,红领白袍,骨相庄严,玉面高颧,剑眉星目的乱世巨星,尔朱荣!

他的脸,好白,好亮,珍珠那样的白,月光那样的亮,这竟然,让他那高傲的脸庞上,透出了,一种神秘的柔和。

你想想你自己的肤色,顿觉自惭形秽。

虽然,你自己的面相,也还是算帅,土帅土帅的,但尔朱荣那样,才称得上是美男子。

一个男人,被誉为美,比一个女子,被誉为美,要困难得多,也要高级得多,因为,美男子,需要一种阴阳合璧,却又必须以阳刚为主的奇妙气质。

二十一世纪的人们啊,该怎么去想象尔朱荣?可以去百度一下多年前的张国荣,或者尊龙。

虽然你妻子心里已经不再喜欢尔朱荣,可她那已经僵硬的脖颈,却也还是跟着他的步伐,不自觉地,卡顿着地,慢慢转动……

你不知道,你的妻子,却看到了他眼角深处,隐隐的一抹忧伤。

尔朱荣没有看你们,这个人的眼睛,不是往上看,就是往前看,从来不屑于垂青身边的蝼蚁,以及贱如蝼蚁的,你。

你却被尔朱荣的风采,深深折服,如若今生有缘,你要跟随尔朱荣,如果今生有幸,你要成为尔朱荣!

走过秀容,契胡人,渐渐又少了,汉人彻底压倒性地多起来了,过了阳曲城,便是并州地界,这里的河,人称汾河,河边再也没有成群饮水的牛羊。秋节将至,你平生第一次,闻到了粟麦的香。

原来汉人,是靠这些小苗苗上的小果果,过日子的。作为汉人的你,才第一次知道。

并州的首府,是晋阳(今山西太原)。

妻子说,这里,是汉人从未完全失去过的地方,即使是在五胡乱华的岁月里,这里也有闻鸡起舞的北国孤星,晋朝大将刘琨的倔强。

你喜欢晋阳,这座城,有十个怀朔,五个肆州,四个秀容,三个云中,两个平城那么大。这城里的人,有孝文帝之后,就看不出明显差别的鲜卑人和北方汉人,扭扭捏捏的,是南朝人,发型诡异的,是契胡人,高鼻深目,是羯族人,鬼鬼祟祟,是柔然人,甚至还有塌鼻子的高句丽人,兜售特产野山参,高鼻子的粟特人,叫卖波斯干果仁。

一个多么精彩的世界,你喜欢。

你打算,以后要是有机会,要带着你们高家的所有人,来这里发展。

顺着汾河谷地南下,看遍了汾河夏秋时节,草木繁茂的优美,品尝了新酿杏花美酒,柔和馥郁的淳美,再走过介休小城,就进入了司州地界。

司州,皇帝直辖的天下第一州,司州的首府,就是帝国的首都,你们此行的终点,洛阳城。

你以为快要到了,你妻子却泼冷水说,虽然进入司州地界,但距离洛阳城,还是远得很。

你妻子解释说,这里是临汾,依然是春秋时晋国故土,甚至晋国国都在这里,按理说,这里距离晋阳更近,本该划给并州管辖。

但是,自秦汉以来,不论中原皇帝的首都,是在西边的长安,还是东边的洛阳,都会把临汾划归首都管辖,强行让这临汾,离开并州的控制,成为首都的一部分。

本朝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也是如此。

为什么呢?

因为黄河。

妻子带你去了临汾西南三百里处,见到了黄河龙门,黄河对面,是属于雍州地界的韩城。

黄河?

是不是我们怀朔南面,翻过阴山之后就能看到的那条大河?

是的,同一条河。

同一条河,为什么看上去如此不同?

家乡的黄河,清澈、平静、宽阔、浅淀。

这里的黄河,浑浊、汹涌、狭窄、幽深。

这个问题,你妻子也不懂了,她说有机会的话,咱们去洛阳,请教河南尹郦道元,他为古书《水经》做过注,你岳父曾经和他有些交情,说不定他,会知道原因。

但现在,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看看,这样的黄河,怎么过?

三五个人,勉强可以坐羊皮筏子,时不时的,还得给河神献祭几个。

那三五千人,三五万人,怎么过?

你说的是,行军打仗过黄河?你发觉,其实妻子在教你做事,这一路上,她都在教你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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