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山河(146)

作者:孙宇 阅读记录

越是观望,轻松的神情,就越是写在了他的脸上,到最后,他胸有成竹地浅浅一笑,顺手摘下了一朵紫色的小野花,插在自己的头上。

他,确实很像个女人,很像他的奶奶,方额广颐,柳眉杏眼的娄昭君,年轻时的样子。

在他专业的眼光看来,你的排兵布阵,还不够专业。你的二十万军阵,扯得有些长,相互之间的空隙有些大。尽管如此,要打败你,依然不是很容易,依然需要,莫大的勇气。

次日清晨,随着后续部队的陆续到来,你决定,把你的庞大军阵,继续向东延伸,渐渐逼近高长恭在山上的阵营。

你的二十万大军,三天之内,渐次到齐。

而与此同时,北齐那边,只多了一千轻骑兵。

那一千轻骑兵的领导,叫做段韶。

段韶,这人你知道,高欢的外侄儿,经历过高氏家族的所有历史,在高欢晚年时成长起来,韦孝宽、侯景、陈霸先,都是他的手下败将,在去年的战役中,火线救援晋阳,击败普六茹忠,逐北突厥七百里的北齐英豪。

只是,他,只带了一千人马来,除了找死,又能做些什么呢?

段韶是高湛派来的,临来之前,高湛问他,如今两面受气,北有突厥,南有你,应该如何迎敌。

段韶说,突厥不会真的出力,他们只是想来浑水摸鱼,真正危险的,是你。

于是,高湛派他到南线来,对付你。问他需要些什么,他说,需要高欢留下的,那百战之余的一千精锐禁卫轻骑兵。

高湛说,行。

那天晚上,段韶进入邙山军营,高长恭跟他汇报说,根据他的观察,你的排兵布阵,水平不行。

段韶听了,还不信,要高长恭带路,带着斛律光和少数人马一起,借着夜色掩护,悄悄地摸过来,亲自观察实情。

这些事,你都不知道,你在中军大帐中,呼呼睡着。率先知道的,是你为了往邙山移营,而派出的几个探哨,他们,在午夜时分,发现了月光下的段韶,随即向着后面的大部队,发出了警报。

你的左翼,共计有五六万的人马,开始向段韶等人,围拢过来。

危急时刻,段韶果断地选择了信任高长恭,他把自己的一千精锐轻骑兵,拨给高长恭一半,让他根据他自己的判断,往你的阵营空隙里钻。

兰陵王,从怀里摸出一个夸张狰狞的铜制鬼头面具,戴在脸上,遮住了他那张无比俊秀的脸庞,带上五百轻骑兵,策马向西,悄然开始一段,属于他的传奇。

你那仓促移动中的军阵,原有的空隙,被拉得更大。高长恭的轻骑兵,熟练地在当中穿行,有如夜空中的流星,无所顾忌地,在黑暗中穿行。

兰陵王只消三五趟来回搅和,你的整个左翼,五六万的兵,便就陷入混乱,指挥不灵。

然后,他把你的这些人,留给段韶、斛律光处理,他自己,继续向西,径直前往被困的洛阳城下,来找你的中军大营。

左翼失控之后,暴露在兰陵王面前的,就是你的中军。

幸好,中间间隔着二十里的距离,让你好歹来得及,起床穿衣,在一个最好的位置上,来亲眼目睹,兰陵王的传奇。

你知道吗?千百年来,有无数人,嫉妒你,有那么好的一个位置。

那是夏季,天亮得早,你走出大帐,登高东望,看见了天边的鱼肚白,看见了一队对手的轻骑兵,五百零一人,背对着朝阳,脚步轻快,翩翩而来,像过来扑火的飞蛾。

你问来将是谁。

有人答曰,那是北齐文襄皇帝高澄第四子,兰陵王高长恭。

哦,是那个女人。

你一边令人前去迎击,一边收拢军队,集结到中军大营,以便保护自己。

大营的军队,尚未集结完毕。

前方来报,前去迎击的将军,已经仰卧在这清晨的草地里。

咦?可以啊!

你又派出了一队人马,再次前往迎击,可不出一会儿,他们又仰卧在了,这清晨的草地里。

这次,你看见了,绿的是草,红的是血。

你却并没有听见,两军交战,双方兵刃应有的撞击。

这么轻巧?什么情况?

你派出一支万人有余的大部队,试图将那五百零一人,全部包围。

那五百零一人,却散开队形,分成了三三五五的小队,引诱你的大部队,也不得不化整为零,分成小队去追。

只不过,人家分成小队,是有意的,是主动的,你的人分成小队,是仓促的,是被迫的。

对手时而回马一枪,时而回身一箭,时而掉头一刀,你眼睁睁地就看着你的人,越来越散,越来越少。

你心头一急,挥手往身后一捞,示意全军倾巢,却不料,对手似乎就等着你,放出这一招,他们聚拢来,插入你各个阵营之间,留出的宽阔缝隙,闪展腾挪,分进合击。

像元宵节的夜晚,在各色花灯之中,来回穿梭的一群姑娘。

尤其是那兰陵王,那个瞬间,你似乎,提前见到了二十一世纪足球场上的球王梅西。

你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怎么指挥,怎么说,说什么,怎么做,做什么,面前那么多的兵符,你不知道该拿出哪一个,又交给哪一个。

你,这五十岁的战场菜鸟,手足无措。

大敌当前,指挥官却智商掉线,你的数万大军,在兰陵王的不断冲击下,逐渐陷入无可挽回的混乱,他们开始彼此掣肘,甚至互相挤压,互相踩踏。

行进在混乱之中的兰陵王,和他的五百勇士,好像清明节前,茶山上的一队采茶女,熟练地采摘北周士兵的首级,即忙碌,又惬意。

举手投足之间,甚至透露出一种优雅的韵律。

有人从这种韵律中,悟出了即将火遍大江南北的《兰陵王入阵曲》。

等他们踩够了,你的整个阵型,也就都已经被他们彻底穿透。于是,他们重新集合,留下身后无数人仰马翻,鸡飞狗跳,不由分说地,大步流星地,往你面前猛冲。

带着鬼头面具那个,你肯定,他就是兰陵王,高长恭。

你仿佛看见了,地狱之中的彩虹,深渊之下的白龙,沙漠之中的暴雨,雪山之巅的劲风。

你甚至看见了,兰陵王面具两边,一边一个的,甜甜的酒窝。

委屈你了,宇文护,初次统帅大军,就遭遇上了高长恭这样,中国历史上绝无仅有的玉面屠夫。

这确实,有些不公平。

他来了,冲着你来了。

你还愣着干什么!赶紧跑啊!

你狼狈地爬上马背,丢下二十万大军,夺路而逃。

不是说,兰陵王,像个女人吗?

你灰头土脸地一路跑回长安,面见皇帝宇文邕,向他讲述兰陵王高长恭的生猛,至于你自己那蹩脚的临场指挥,你只字未提。

其实,从实际的角度来看,这次邙山之战的损失不大,二十万大军只是被一时冲垮,尘埃落定之后,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又稀稀拉拉地回来了。

因为他们是均田制基础上的府兵,府兵就是兼职当兵,主业其实还是农民,在均田制下,拥有属于自己土地的农民,农民只要有土地,走到天涯海角,都会想方设法地回家去。

所有,二十万大军,最后回来的,还是有个十七八万。

这倒是也能证明,这些年,在你辛苦工作之下,均田制与府兵制,的确得到了很好的落实。

这个证明,其实很重要。

两百年前,前秦天王苻坚,起九十万大军南征,试图一统南北,结果只在淝水,与东晋初次交锋,遭遇一场实际规模并不很大的失利之后,整场战役,便遭遇毁灭性的失败,九十万大军,瞬间烟消云散,前秦帝国,也土崩瓦解。

而你遭遇同样的失败,失散的二十万大军,居然还能稀稀拉拉地,自己回来,你的国家,在风吹雨打之后,也依然砥砺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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