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余恨(107)

作者:松风 阅读记录

“快,给朕镜子。”沈涤尘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自沈涤尘受伤失了一只眼睛以来,每每看到镜中自己的样貌都要发一通脾气。因此这殿中的镜子都已经悉数撤走,哪里还有镜子。

我从腰间摸出一小块巴掌大的铜镜,从他身后递过去。

他接过铜镜,放到脸前缓缓翻转过来。我亦站在他身后目不转睛盯着铜镜,想要透过镜子窥探他现在的容颜,看看这琉璃瞳是不是真能以假乱真。

镜子缓缓上移,一路照见他的下巴,嘴角,鼻子,最后终于停留在眼前。

像,真像。

因我知晓他伤的是哪只眼,所以能敏锐地察觉到右眼不自然的微微凹陷。但若让不了解实情的人来看,大抵是很难看出什么来的。

不过假的终究是假的,经不住细看。和左眼中的神采不同。右眼的眼瞳漆黑一片,深不见底,没有一点多余的感情,冰冷,平静。

沈涤尘对这只琉璃瞳实打实的满意。他放下镜子,欣喜地转身看我:“皎皎,你觉得如何?”

我堆起满脸的笑恭喜他:“陛下,看不出什么破绽,仿若天成。”

听了我的话,他更加开心,笑道:“阮先生生得一双巧手。能得先生这样的人才,实乃朕的福气。”

说着他又拿起镜子反复地看,像是询问,又像是自言自语,道:“这样阿念就看不出来了吧。嗯,她一定能看出来的!阿念心里有朕,这骗不过她。也就骗骗其他人还尚可,想要骗阿念是绝不可能的。”

我在心中嘲笑他竟有这样的小女儿心思。果然,为悦己者容,男女都一样。

“陛下,”我打断了他的临水自照,“均瑶今日已经搬到玄清观去了。”

沈涤尘放下手中的镜子:“朕知道。本来应该多留她在宫里休养一段时日的,奈何她整日关着门以泪洗面,叫宫人们看了终究是不好。现在搬到玄清观,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要妥善安排,别教她受了委屈。”

“是,”我仍对那只琉璃瞳充满好奇,偷偷打量,“已经安排妥当了,单独在后院辟了个雅致的小院,公主不会受香客的叨扰。她带回来的侍女也都悉数拨到那照顾了。吃穿一应保留宫里的习惯样式。她必不能受委屈。”

沈涤尘点点头,以我所处的位置,只能看到他的右半边脸。他嘴角微微上扬,眼睛里却是冷冰冰的,说不出的诡异:“如此安排,确实已经是最妥当的了。皎皎,你做皇后做得很好。比我想的还要好上许多。”

“臣妾担不起陛下的夸赞,”我将目光从沈涤尘的琉璃瞳上移开,屈膝跪地,“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在一旁收拾药箱的阮言一看了我一眼,识趣地加快了速度,很快就收拾好退下。

阮言一离开已经一盏茶的功夫,沈涤尘迟迟不回应我,我也只得一直跪在地上。

终于,沈涤尘缓缓开口:“地上凉,别跪着了。”

“臣妾有一事相求。”我重复一遍。

沈涤尘长长叹息一声,转身面向我:“跪了这么久,你还没想清楚,还是要说吗?你知道我不会同意的。”

“臣妾还未开口,”我道,“陛下如何就知道自己一定会拒绝?”

“你知道我一定会拒绝的,”沈涤尘伸手将我扶起来,我本不愿意,但他捏着我胳膊的手力道很大,容不得我拒绝,“是均瑶求你来的,还是你自己想来?”

我站稳身体:“都有。”

似乎还不太习惯右眼眶中的琉璃瞳,他用手按摩着眼眶四周:“均瑶也就罢了,你怎么……唉……”

“陛下……均瑶已经失去了丈夫,她为了大郢,亲手将荣王送到你跟前来。不过是两个刚会走的孩子,如何不能养在自己母亲身边了?均瑶在大是大非面前从未含糊,我相信……”

“是朕杀了他们的父亲,”沈涤尘打断我,“况且人人都知道荣王走得屈辱。朕怎么能让这样两个有杀父之仇的孩子脱离朕的掌控?”

我不知道如何反驳他,只得俯下身体,趴在他的腿上半是撒娇半是哀求:“陛下,我相信均瑶是可以好好教导两个孩子的,况且他们母子三人就在玄清观,天子脚下,算不得脱离了陛下掌控啊。”

沈涤尘用手轻抚我的发丝和肩背,再一次将我扶起来,对我道:“皎皎,你今日做了许多事,也乏了。朕还有折子要批,你且先回东明殿休息,均瑶的事朕会考虑的。”

他明明白白地下了逐客令,我也不好再留。均瑶的事情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来,所以我干脆利落地告退。

走出两步,我回望他,他举着铜镜仍在对比琉璃瞳与自己的眼珠到底像不像,有几分像。我忍不住想,若是今日来求他的人是张念,他究竟是会拒绝还是同意?

跨出殿门,外面的雨还没有停。

图南和鹅黄等在长廊外,今日风大,长廊有顶却也不挡风雨。我看看衣裙,又看看长廊。

唉……

我实在不愿弄湿衣裙鞋袜,正想喊人将我送出去,一柄伞已经替我遮住头顶。

第115章

此人身上有淡淡的桂花香气,是我在吴家村时自己调配研制的香薰。

“你还没走吗?”有了伞能遮挡风雨,我从容走下台阶。

阮言一永远是一副让人如沐春风的笑颜,其间还带着一点点的漫不经心:“没有,等等你。”

从前我最烦他这幅样子,以为他总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优越感,心底很是瞧不上。后来相处久了,才明白他是真的豁达,于是这笑容也就显得不那么讨厌了。再待到今时今日的处境再看,竟还又多了几分时过境迁人依旧的欣慰。

只是……妆成已经不在了。

我拎着裙摆,走得很慢,他始终跟在我身后半步的位置,将伞偏向我。

“孟大哥……还好吗?”我问。

“很好,”他的声音永远不徐不疾,能安人心神,“但还不算适应皇宫里的生活,说是天天不干活,浑身的骨头都懒了。不过孟源喜欢看书,宫中藏书多,这些日子差不多要把《春秋》看完了。”

听到孟源的近况,我有些许的欣慰,但依旧是愧疚稍多一些:“我并非是故意躲着不去见孟大哥……”

阮言一道:“嗯,我们知道。你是皇后,是女君。有许多事要忙。老孟不会介意的。”

我摇摇头,停住脚步:“我是……每次见到孟大哥……就想起妆成……”

这还是元宵节之后我第一次向别人提起妆成。并非我不想她,相反的,思念是一点一滴渗透在随处可见的物件中。

妆台上放的妆匣是妆成千挑万选买回府中,又从府中带到东宫,从东宫带到东明殿。手帕上的石榴是妆成在灯下一针一线绣出来,藏了许多精巧的心思进去。博古架上有一个琉璃盏缺了口,那本是我喝酒用的,妆成打破了,她以为我不知道,放在博古架上滥竽充数。

还有两口黄花梨木的箱子,雕了花,妆成喜欢的不得了,我答应她等她出嫁的时候给她做嫁妆。

对一个人的思念原来不汹涌,但就是每每从细微之处溢出来,怎么堵也堵不住。

可这些我都无人诉说,没有人明白我和妆成的感情,母亲父亲不明白,鹅黄图南也不明白,沈涤尘更不会明白。

他们会说:“不过就是一个侍女而已。”

可是,妆成怎么会‘就是一个侍女而已’?我们日夜相伴,了解彼此的喜恶,也会像亲姊妹一样吵架拌嘴,互相关心。她从来都不只是一个侍女而已。她是我最亲最近之人。

一方手帕被递到我跟前,阮言一收起他的笑,低声安慰道:“我们都知道的。”

长长的叹息一声,我仰头看雨滴顺着伞骨滴落。摆摆手,我没有去接手帕。该流的泪早就流过了,现在再想到妆成,我只有溺水一般的无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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