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17)

作者:西朝 阅读记录

彼时住的屋子,好像……就是这间吧?

洛溦记得听人说过,殊月长公主过世之后,圣上迟迟不肯撤府,一应形制、仆从宫婢,皆与从前无异,依旧是长公主府的名号,由她的独子沈逍住着。

仆婢虽多,但沈逍解毒疗伤之事一向秘不宣人,平时近身伺候的医师,也只有郗隐的弟子鄞况一人。而鄞况住在玄天宫,夜里宵禁,过来义宁坊并不方便,所以今夜给自己处理解毒伤口之事,只能由沈逍亲力亲为了。

洛溦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绷带,又掀起眼帘,瞥向帐外那道颀长俊逸的身影,见他背对着自己,正伸手取过隔架上的药匣。

隔着三层鲛纱,晕黄的烛色映着那人的举动行止,勾勒出一层近乎虚幻的光影,沉静贵雅,跟毒发时的疯狂模样判若两人。

他的毒症,应该已经抑制住了吧?

总算不枉自己卖力强喂了那许多血……

洛溦意识渐渐恢复清明,记起昏厥前的种种,怔忪片刻,脑子里突然轰的一声——

完了!

这一场昏睡下来,耽搁那么久,万一银翘等不及,把她被带去大理寺的事告诉了家里,那就不好办了!

她再顾不得想其他的事,连忙撑身下榻。

谁知脚踩下地,刚踏出一步,腿一软,人就猛地滑坐了回去。

帐帘外,沈逍闻声转身,望向纱帘后扶住榻沿、手足无措的洛溦。

“给你用过鄞况的止痛药。”

他的声音有些冷,“你亦通晓药理,当知可为不可为。”

鄞况是郗隐的弟子,跟他师父一样,喜欢在外创药里加一点川乌,有止痛的作用,却也同时会令人肢体麻痹,短时间行动不便。

洛溦在郗隐身边长大,想起那怪人的配药习惯。

她扶着榻沿休息了会儿,缓缓起身:

“川乌用在外伤药里,剂量不会大,我小心些慢点走动,就不会有事的。”

话说出口,又自觉有些讪讪。

沈逍出言提点,未必是想关心她,或者跟她切磋药理。

他向来冷漠,惜字如金,但凡多说几句,也都是因为难忍对她的厌烦,被逼得急了。

此刻说她“通晓药理”,都觉得哪里怪怪的。

洛溦回想起之前在流金楼,萧佑一见到她,就说什么“刚才听声音就知道是你”,且他与沈逍等人,又都是从走廊尽头的北隔室里走出来的。多半,她在南室里卖药、讲解妇科病症的话,都被他们听去了。

难怪之前他身体起了异样,会怀疑是她对他用了什么药剂……

洛溦愈加不自在起来,盯着脚尖,撩帘往外走。

“太史令的身体要是没大碍了,我还是早点回家吧。再不回家,家里面会担心的。”

鲛纱流光外,沈逍隔着帘影,望向低着头、蹒跚走出的少女,缓缓开口:

“我已让扶荧去见过你父亲了。”

洛溦刚掀开最后一道帘子,露出头来,闻言几乎是石化当场。

“什么?”

“那……那他都知道了?”

自己偷偷去烟花之地卖药,还被带去了大理寺,再牵扯出她哥欠钱的事,那不是要她爹的老命吗?

鸾鸟铜枝灯侧,沈逍一袭介乎天青月白的宽袖,清润犹如水色,施施玉展,凝视着她。

“知道什么?”

“知……”

洛溦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沈逍缓缓合上手中药匣:

“我只说你在我府中,他便不曾细问。”

洛溦微微睁大了眼,继而想起她爹素来的志向,心下逐渐了然。

也对,她爹当然不会细问。

只要是沈逍传话,不管什么理由,她爹自然都是乐见其成,巴不得她一辈子都住在公主府里,哪还管为什么。

指不定,对着那个扶荧小护卫都掩不住殷勤笑意,恨不得直接传话给自己,想办法老死在这里,棺材都一定要埋进沈家祖坟!

洛溦揣测着父亲的心理,脸色一阵红一阵青,也不知是窘迫多些,还是气恼多些。

“我父亲他……他一向敬重太史令,自是不敢多言。”

她原就怀疑,当初冥默先生的那道姻缘“天命”,是她爹半求半逼来的。昨夜沈逍情绪失控之际,亦曾说过他根本不信他师父“胡诌的天命”,态度显而易见。

如今难得有机会在解毒之外的场合见到沈逍,就该趁早把自己一直想说的话说出来。

“我们……我们宋家虽然祖上做过官,可实际上在越州行商已经好几代了,太史令对我们而言,就是高不可攀的至贵之人,根本不敢妄想能有什么牵连……”

洛溦斟酌着出言,“将来,无论太史令有怎样的打算,想要做出怎样的决定,我们都必定无所不从,绝对不会有任何的异议!”

她得让他知道,她和她家人不是上赶子非要攀附这桩婚事。

解除婚约也好,何时解除也好,她都全由他吩咐。

洛溦等了片刻,不见沈逍答话,又信誓旦旦补充道:“我说的都是认真的,十足十的诚心诚意,还望太史令明鉴。”

诚意?

灯烛影绰间,沈逍静幽幽望着洛溦,如往常那般,漠然而淡远。

不知为何,脑海中一闪而过侍从的禀奏——

“她非想要献个心意,求了许久,说想要让太史令知道她对您的诚意和心思……”

“……说想去买渡瀛轩的玉芙糕来献给太史令,又怕买不起……”

因为缺钱,用那般不堪的法子去赚银两,也是,为了所谓的“诚意”吗?

沈逍凝视着对面的女孩,见她神色殷切中夹杂几许焦急,像是唯恐他不信她的话,右手微微抬了下,似乎想做个发誓的动作,牵扯得掌心绷带微微压紧。

他移开视线,缓缓道:

“你有什么想法,我并不在意。你以后,也不必再多做无用之事。”

洛溦咀嚼着沈逍的话。

一时觉得他好像听懂了自己的意思,一时又有些不确定。

她有意再补充两句,却怕惹他不快,且又,实在不好意思看着他的脸说出“你我婚事”这样的字眼……

好在听他言辞虽冷、语气却比从前和缓了几分,应该……也是满意她刚才的表述吧?

沈逍转身将药匣放回隔架,又踱至紫金石桌案边,从奁盒中取出一物:

“崔守义送来给你的。”

洛溦定睛望向被沈逍扔到案上的东西。

那不是……

她遗失在流金楼的荷包吗?

洛溦来了精神,腿脚都似乎不那么麻了,快步走到案边,打开系带,把里面的算筹倒出来放到一边,开始低头清点里面的银钱。

八钱,十五钱,二十钱……

沈逍垂目,扫了眼被洛溦排到案上的铜板碎银,又移向荷包旁的算筹,微微定住。

隔了半晌,淡淡开口:

“那是你的算筹?”

他三岁学数,四岁运筹,后来跟随师父勘测星位、计算星运,用的最多的工具之一,便是算筹。

算筹作为运算的工具,通常由竹、木等物制作,也有富豪人家使用象牙、玉石者,但一套算筹的材料和制式,一般都是统一的。

而案上的那些算筹,制式细小,筹尖涂成红、蓝、黄的不同颜色,十分古怪。

洛溦刚数完钱,心情正好,见沈逍竟然关注起她的算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伸手把散落的竹筹拢到跟前:

“这些……是越州商贾用的算筹,跟正经算学用的不一样,不登大雅之堂的。”

沈逍伸出手,从洛溦身前取过一根算筹,研究片刻:

“有何不同?”

洛溦见他并无鄙夷厌恶之意,想到今日反正都把话说开了,他也知道自己私下做买卖,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还不如老实殷切些,以事实证明宋家“无所不从”的态度:

“我们商户用不同颜色标记算筹,是为了看帐目更方便。比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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