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2)

作者:西朝 阅读记录

孙氏又好气又好笑,心里愁思一团纷杂,也没留意到马车出巷以后,根本没有朝郡主府所在的方向转去。

马车驶出永宁坊,过永乐坊、兴宁坊,渐渐行近龙首渠的南畔。

此处靠近皇寺和玄天宫,常年人潮如鲫,烟火鼎盛,而这几日,则又尤为拥挤。

年初的时候,天现日蚀,继而关中田旱,民生怨道,朝廷的连番赈济亦难安抚。

二月末,太史令沈逍撰出谶语,曰“辰星出于孟,文政有失”,谏今上亲书罪己诏,至祭天坛求雨,则可正四时。

消息一出,朝内外议论轩然,但民心,也总算安稳了下来。只是这样一来,帝京长安里便涌进了大批想要一睹神迹的百姓,将皇城西北附近的街巷堵得水泄不通。

洛溦撩开车帘,见沿渠排摆着各式算命看卦的摊位,周围聚满了求问姻缘功名的男女,亦有不信这等江湖术士的百姓,拈了香,在渠畔自顾朝对岸玄天宫的方向跪拜。

正如所料,马车并不是去郡主府,而是带自己去玄天宫,去见沈逍。

就跟去年那两次一样。

马车驶过渠桥,过玄天门、司天监,入祀宫。

祀宫靠近龙首渠的那一头,密匝地遍种着翠竹苍梧,将远处香客们的嘈杂彻底阻绝了开来,豁然空旷幽远。

中央方圆百丈之内,草木俱无,只铺着白珉石的地砖,白净剔透,如明月坠落人间,悠然育出当中一座九层高阁,孤绝巍峨。

洛溦在璇玑阁前下了车。

接应的侍者,告诉她太史令尚有公务未完,请她稍等。

洛溦知道这里的规矩甚多,不敢造次,站到阁门附近的廊柱下,拎着食盒,微微靠着柱子而站。

璇玑阁里供放着尧舜时传下的神器玉衡,因而防御部署森严,高阁四下连草木都不栽种,光洁一片,任何人出现在百丈之外,都会立刻暴露无遗。

周围也没有什么可以休憩的地方。

洛溦靠着廊柱,默默望天,打发着时间。

竹林上方的天际线上,乌云渐涌,似乎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自从玄天宫出了谶语,让圣上写下罪己诏,干旱了许久的长安城,就开始起风了。

可见这阁里神器,和那位能读懂神器的人,确实是有些神通的吧?

洛溦望着远处流动的云潮,脑海中,浮现出去年入京时的情形。

那日正逢上元夜,乾阳楼前挤满的人群,就跟这积雨的乌云似的,黑压压的一大片。

马车被挤得没法动。

车外人说,是圣上与皇族亲贵上了乾阳楼,要放天灯,与民同庆。

她等了好久,忽听见人群中爆出欢呼,姑娘们更如着魔了似的,又哭又笑地喊了起来,“快看,是太史令!”

“太史令!”

她撩帘探出头去,恰见城楼升起漫天的天灯。

城楼上站着不止一人,但唯独那一人格外耀目,振袂凭风而立,万灯璀映之下,神姿高彻,恍若谪仙降世。

他接过宫人奉上的花灯,递给了身畔的长乐公主……

风势渐渐大了,压得竹林万顷翠绿簌簌作响。待吹拂至祀宫中央,因为空旷无所遮挡,刮得愈加肆意起来。

洛溦想起食盒里的热糕,伸手摸了摸盒底的铁槅。

碳火像是熄了。

她挪到廊柱后避风的一面,蹲下身,把食盒放到膝上,解开包袱锦布,将盒盖微微揭起一角。

残留的几缕凝白热气,随风散了出来。

等得太久,碳烧尽了,点心也快凉了。

凉了,就不能吃了。

母亲颇费了些工夫,打听到太史令曾遣人去渡瀛轩买过几次玉芙糕,估摸着他喜欢吃,所以前两日郡主府传话来时,便寻思着投其所好,买来送去。不管到时能不能见着太史令,关键要要把诚意和心思做足。

只是母亲不知,那买点心的十两银子,被大哥偷偷拿了去“周转”,结果周转不成,如今人还被关进了西城的牢狱。

洛溦昨日忙了许久,又是钻研方子,又是摘花摘叶子准备食材,一大早起来炮制出几可乱真的热糕,可到底没有渡瀛轩秘制的糯米粉,这下糕点一晾冷,就会又沙又硬,不再好吃了。

她四下看了看,见无人在侧,伸手取出一块热糕,放进嘴里尝试。

馅心还是温热的。

但也不大好吃了。

至少,对沈逍那样的人而言,大概率是不会觉得好吃的。

洛溦暗觉可惜。

做这些糕点用的鲜花、巴叶,是园子里摘的。茯苓、莲子、芡实、山楂那些能入药的食材,因有门路,也只花了半两多银子。但三种米料碾磨加工,又是半两,糖霜五钱,且蜂蜜是真的贵,一小罐就花了三两……

算起来,虽然比渡瀛轩的便宜,也还是用了四五两银子,都够家里半月的粮钱了。

正思忖间,祀宫高大的黑檀木门“咯”一声响,从里面打了开来。

洛溦忙盖好盒盖,站起身来。

嘴里的热糕匆忙咽下,噎在心口,差点儿呛出一串咳嗽。

一个广袖宽袍、绾着子午簪的侍从走出门来,行礼道:“太史令有请。”

洛溦系好盒带,跟着侍从进了阁楼。

阁内极其宽阔高旷,灯烛通明,进门的刹那,抬首间,便觉犹如万顷金光遽然放亮。

阁壁高耸数十丈,四面各角雕云纹斗拱二十八处,对应着天宫的二十八星宿,俯瞰朱柱金扉,焕彩盈光,行走其间,宛如夜行苍穹星斗之下。

待转过前厅侧廊,耀目之色却又渐渐幽然淡去,只余天光自窗牗而入,斑驳落于白珉石地砖之上,明洁静谧。

再往里,似有泉流水声回响。引路的侍从在一处轩室前驻足,躬身道:

“姑娘请进吧。”

洛溦谢过侍从,抱着食盒,独自入了轩门。

轩内光线,又比之前黯淡了许多。四周陈设布置皆显素淡,屋中又弥散着稀薄缥缈的水雾,显得有些白茫茫的。东面一处,摆放着一架宽大的玉纱屏风。

洛溦记起前次来,沈逍便是在那屏风后等自己,遂朝前两步,试探唤道:“太史令?”

无人应答。

她清了下喉咙,又唤了声:“太……”

斜后方,传来“哧”的一声轻响。

洛溦循声回头,见雾气中骤然一点火光烁现,燃亮起一盏灯烛,将四下晕染出淡淡金色。

昙然金雾之中,伫立着一抹极淡的清润水色,介乎天青月白之间,施施然,如玉山而立。

她认出了人,没来得及唤出口的两个字滞在了喉间,先前着急咽下的热糕噎在胸口,一时气促,也不敢再开口招呼,只定定看向沈逍,暗自调整着呼吸,屏息屏得有些面红耳赤。

暗廊下,沈逍执烛望来,见少女微微睁大着眼,怔愣地盯着自己,面颊浮泛出一层嫣色的红晕。

他蹙了下眉,漠声道:“过来。”

洛溦抱着食盒,走了过去。

手指摁在盒底,触了触,感觉尚且有些余温。

馅心还是热的。

要不要,马上请他吃一个?

毕竟,这次是真的有事想求他。

“这个糕点,刚才宫门的侍卫检查过了,我……”

她将食盒往上捧了捧,试着开口。

对面之人,始终沉默,冷如冰塑。

洛溦能感觉到,他又有些厌烦了。

她心里鼓着的一口气悬了半晌,终究还是泄塌下来,收手将食盒收回:

“我……我是觉得每次完事后都特别饿,才带了来,准备到时吃!”

还是算了吧。

点心到底有些凉了,又因为刚才少了一块,豁出了一个缺口,现下一揭盒盖,参差不齐的,又难看,又难吃。

反正不管怎样,他多半也都不会吃自己送来的东西。

所以……还是算了吧。

洛溦临场改口,略觉心虚,小心翼翼地,缓缓抬起眼。

视线沿着面前男子的衣襟,往上,掠过琢玉般的脖颈和下颌,再继续往上,直至撞进了一双寒潭似的墨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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