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之合(3)

作者:西朝 阅读记录

沈逍目光静幽幽地在她脸上掠过,却又好似根本没有看见她,一晃即敛,丝毫漠不关心。

他转过身,淡淡吩咐道:

“脱衣服。”

第2章

沈逍撂下吩咐,执灯进了身后的浴室。

洛溦立在原处呼了口气,将食盒放到一旁,走到连接浴室的耳房中,在竹屏后解开了衣带。

因为早就知道要做什么,所以天气虽冷,她穿的衣物却不多。

解了斗篷,脱下素衫绯裙,便只余亵衣与薄短的衬裙。

她将褪下的衣物折好,放到竹架上,赤着脚,缓缓走进浴室。

先前轩屋里那些稀薄缥缈的水雾,到了这里,变得浓炼乳白起来。

空气里漾着药味,每一次呼吸,都感觉胸肺如浸润在煮药烧开的蒸汽里。

几丈开外,一点晕黄的烛光,在雾色中弥散着。

洛溦朝着那烛光行去。

朦胧的光影间,沈逍高挺的身形慢慢现出。

他此时也已褪去了衣衫,墨发濡湿,阖着眼,雾色中隐约可见锁骨下紧实的胸膛。

洛溦不敢再往前,驻了足,轻声开口:“太史令?”

沈逍没睁眼,开口示意:“手。”

洛溦听话地抬起手,在水雾中与他双掌相抵,感觉到银管刺进到掌心劳宫穴的一刹,吸了口气,凝神也合上了双眸。

雾气中的药力渗入肌肤,催动着手三阳经的血液疾速流动起来。

她的血,汇入他的穴脉,又从另一只手流转回来。

这便是,她与面前原本遥不可及的男子,所谓的“天命”羁绊。

洛溦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被送来京城的时候,大概只有三岁多。

残存的模糊记忆里,留着一把白胡子的冥默先生,把她抱进一个装满了药汁的浴桶里,再用小刀割开了她的掌心,叮嘱她,要紧紧握住旁边小哥哥的手,千万别松开。

小哥哥倚着桶壁,像是睡着了,一动不动的,脸色很白,白的就像是雪做出来。

她好奇地盯了他许久,忍不住抬起能动的那只手,伸指在小哥哥脸上触了一下。

“雪”没有化。

一双凝着黑冰的眼睛,却因此睁了开来,透着难以言绘的暗沉和厌恶。

后来,雪人似的小哥哥,变成了俊秀挺拔的少年郎。

或许因为都长大了,冥默先生没再让两个孩子赤身泡在药汁里,而是将药汁炼成了药雾,弥蒸在封闭的浴室之中。

第一次尝试使用药雾时,因为承受不住猛烈的药性,洛溦半途晕了过去,后半夜迷迷糊糊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不熟悉的厢房里。

屋里没有人,也没有点灯,黑漆漆一片。

她有些害怕,下了榻,摸索着出门,进到连接外厢的隔间里,隐隐听见那边有人说话。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带着些许焦虑:

“到底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将这毒彻底根除了?哀家就不信,普天之下,除了宋家丫头出生时吃下的那颗血灵丹,就再找不出第二颗了!”

冥默先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不疾不徐:

“制丹的血焰天芝千年难得,娘娘和圣上找了这么多年,可曾找到过?这毒虽然难治,但如今易血解毒,亦能慢慢根治,娘娘倒也不必担忧。”

他合起药匣,又道:

“只不过,越到后面,每次换血的时间就会越长,届时两个孩子都已成人,依老夫之见,不如早些将他们的婚事订下,也算对那女孩儿有个交代。”

太后愣了一下,显然觉得匪夷所思,冷笑道:

“那宋家不过是越州小小商户,岂能攀上哀家的外孙?莫说那丫头只是露了片刻身子,就算真伺候过逍儿,也是连做妾的资格都没有的!大不了多赏些银钱便是,区区商户女,敢向皇室要什么交代?”

冥默先生波澜不惊地“噢”了一声。

“老夫原也这么想过,但这两个孩子的宿缘颇深,前段时间老夫用玉衡查探了一下他俩的宮垣,正印‘岁星行中道,阴阳调合’之像。简而言之,此乃天定的姻缘,若不顺应,恐有性命之忧。”

玉衡是商周时期就传下的神器,据传可勘天机。上古以来以此推断的几桩神谕奇事,皆是神乎其神。

太后沉默下来。

半晌,语气略显紧绷:“先生可看得真切?不会有错?”

冥默淡笑:“娘娘大可不信。”

冥默身为玄天教首,是彼时唯一能读懂玉衡卦相之人,执掌玄天宫四十年,正仪立度,建极稽运,又预卜旱涝、防患未然,甚得民心。天泰六年,以单字“飓”一语,召奇风而起,助大乾击退漠北劲敌,被百姓誉为“一语退突厥”,自此奉作大圣人。

他的话,就算是太后,也不敢说不信。

“哀家自是不敢质疑先生的神通……”

太后的语气弱了下来。

可这时,旁边的少年郎,却半含讥诮地开了口:

“不顺应,便有性命之忧的天定姻缘?”

他亦受药力所累,气息虚弱,口吻却似凝着霜,“师父当知,我宁可一死。”

洛溦站在隔间的绡窗下,不敢靠得太近,也没法看见外厢里诸人的模样。

但不知为何,她却能在心里清晰描绘出少年说话时的神情。

冷幽幽的一双墨眸,透着几分凉薄,万仞雪山似的凛冽。

宁可死掉,也不愿娶她呢。

那时十一二岁,还不太懂嫁娶的意义。

后来才明白,因为自己衣衫单薄地与他入过浴室,在世俗的规范里,便已等同失了名节,再嫁不得旁人了……

洛溦在心中暗叹。

其实吧,就这样隔着浓雾,离着两臂的距离,什么要紧的地方都瞧不见的。

由始至终,他们触碰过的,也只有彼此的手罢了。

碰一下手,算得了什么艳色之事?

想到手,她的注意力,不自觉地移到了此刻两人相抵之处。

男子的手,比她的大许多,骨相极好,手指柔韧修长,关节处蕴着力度,掌心干燥而温暖。

右手的食指上,原本还戴着一枚白玉指环的。

上回来玄天宫时,他在屏风后伸指拨调着浑仪模器,食指上细细一圈玉色犹在,抬眼见她到来,便收回了手,曲指压着玉环轻轻一转,将其握入了掌心。

莫约是什么珍视之物,不愿疗伤时被她碰到,提早就摘下了。

又其实,不仅仅只是珍视之物,就连手,也是不情愿被她碰的……

洛溦下意识的,忍不住撤了点力,试图不让自己的手掌贴他贴得太紧。

可两人的力度原本就男女有别,且对方的手又比她的大,这一撤力,便遽而有些失去平衡。

沈逍在雾气中阖着眼,忽觉得对面女孩的手像是动了一动,细柔的十指朝外偏挪,蓦而交错着,滑进了他的指间。

仿佛……是要与他十指相扣。

他皱起眉,睁开了眼。

洛溦也意识到了不妥,忙抬起眼帘,恰触到了沈逍嫌恶的目光。

她想要开口解释,却忘了雾气中的药力正是最浓重之时,一张口,便吸了好些进去。那药雾专为催动血流而制,顿时令她热气上涌,心跳如鼓,双颊泛起浓郁嫣色。

沈逍受了冒犯似的,厌恶拧眉,阖上了眼。

洛溦提着口气,小心翼翼地动了动手腕,试图将手指挪回到原位,勾着他掌缘的小指,使不上力,只能摩挲着朝内蹭了蹭。

指腹那小小的一点儿圆软,凝珠般轻轻地拂过……

沈逍陡然甩开了手。

连接在两人掌心的银管拔落出来,鲜血顿时喷溅而出。

“滚。”

他冷冷道,转过身,朝燃着烛火的铜枝灯走去。

金雾水色之中,溅落满地殷红。

洛溦的掌心,也浸满了血。

她回过神来,连忙蜷紧手指,快步退出浴室,进到更衣的耳房,迅速拭干皮肤上的药雾,用巾帕将手掌包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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