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不及出宫，刚刚迈出两仪殿的大门，底下便三三两两地往一处走。

如今朝中官员大抵分为两派，一派是自北方迁徙而来的世家，一派则是江南本土世家。但其实归根究底还是一派，便是那些一辈辈靠着血脉传承财富与权利的氏族。

当年晋北占着中原广袤大地，北方如谢氏，王氏，桓氏；南方则有崔氏，陈氏，郑氏，袁氏等等。

谢氏上一代人丁衰落，为官者并不多，郑氏随着郑鹤春的倒台也早已退出了一流世家的舞台，袁氏子弟官位不高，名望却盛，多爱流连于各大清谈之所，王氏不必提，自王导起鼎盛至今，崔氏有崔宁位同宰相，陈氏掌度支曹，管朝廷钱财收支。

其中利益交错，如一团打了无数死结的毛线，早已理不清了。

司马绍想要权力与资源，大抵便只有两种方式，一抢夺氏族手里的，二，找到新的资源占为己有。

一不必说，难上加难，氏族之间数十年的通婚，姻亲关系数不胜数，各家从血缘到利益都牢固地粘连，动一处牵连百处，不可轻易下手。

但如今却有一个契机，南方六州资源本就有限，其中大部分握在原本南方氏族的手中，如今北方氏族南迁，便少不得要和江南本土世族发生摩擦，虽只是一个小小的空隙，但若利用得好，便可将这一点口子撕裂开来，彻底分化两派，互成牵制。

二其实也容易，北伐乃民心所向，出兵北方打了胜仗，不管是得地还是得钱财都是好事。所的钱粮自然全归朝廷所有，这也是当初他答应王桓的原因。

就算王桓不愿北上，他也会选别人去，这本就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只是如今国库不丰，百姓不安，朝局不清，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第74章 卷三朝堂之上 4-没钱

王桓匆匆忙忙从宫里出来，赶着清早蒙蒙天光回了王府，将云景吓了一跳，跟在后面叽叽喳喳，“将军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现在不该在衙门里点卯吗？”

“备水，我要沐浴。”

王桓的声音听上去懒洋洋的，脚下步子却快，几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迈进院落里去了。

云景吩咐下面人烧了热水过来，以屏风相隔。

夏日里头天气正热，热水很快就将王桓的皮肤熏得有些泛红，上面那些青红交错的印子反而愈加明显，将一旁的云景吓得不轻。

“将......将军，你你，你这是和人打架了吗？”

云景想也没想，抖着嘴皮子问出这句，心里也没底，这放眼全都城，谁敢和王桓打架，能打得过的便不多。

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开始回忆，昨日算起来，应当是王桓在宫里当值的日子，难道......

云景“唰”一下子红了脸，想到那位身在皇宫里的贵人，脸色变了又变，想起自己刚刚脱口而出的蠢话，恨不得将自己这张破嘴缝起来。

王桓看着云景的表情，那点子小心思全写脸上了，她也不在意，反而勾起唇角笑笑，“怎么，吓着了？”

云景捣蒜似的狠狠点头，末了又觉得不对，狠狠摇头，将头摆得像个拨浪鼓，成功将王桓逗笑。

王桓的笑声简直让云景憋红了脸，想了半天还是打算把心中疑虑说出来，“将军还笑我，我还不是担心你，难道你真的要进宫吗？”

云景涨红了一张脸，趴在浴桶边上，两只眼睛湿漉漉地盯着王桓，将她看得心软。当时她从战场上捡到这小姑娘的时候，云景才不过八九岁，还是个小丫头，因为长期缺吃少穿，瘦骨嶙峋，她将她带回家养了这么些年才将人养的白白胖胖，两人虽有主仆之称，却又好似亲人一样。

王桓伸出手搭在云景脑袋上，敲了敲她的额头，“你这小脑袋里一天天在想什么，我与他有君臣之谊，有同袍之泽，但绝无夫妻缘分，明白吗。”

云景揉了揉脑袋，脸上大大写着“不明白”三个字，张口便反驳道：“为何没有，世上没有比你们更登对之人。这段时间我日日在你身边，知道你对他有情，他他，他对你也有。你失踪那些日子，我时常能在院里看见他身影，就在那颗树下面，他总站在此处。”

云景巴巴地望着窗外，拿手指指着，她不止一次见那个人深夜还站在这儿，不是为了她家将军，是为了什么呢。

王桓没有回头去看云景手指指的方向，只笑盈盈的说：“也许吧，也许我们之间有点情谊，但这情谊太少了，也太轻了。”

他不会因为这点情谊就放弃算计她，利用她，她也不会。所以他们之间总是充满了猜忌琢磨，他们做不到信任彼此，就像她明明带兵平叛，助了他一臂之力，还是被他一句话拴在了这建康皇城之中。

其实早在一开始，她就应该明白。

他们站在跷板的遥遥两端，往前往后都得摸着对方的心思，若谁多走了，这跷板便也就跟着倒了。

那才是万劫不复。

云景有些倔强地绷着嘴巴，没有回应王桓的话。

她心里不这么觉得，在她来看，他们的情谊从不少，也不轻，只是他们心里装的东西太多，太重，和那些比起来，这番情谊就显得不够看罢了。

可人难道就只为那些肩背上压得人喘不过气的东西活着吗？

不，绝不是。

式乾殿侧殿的书房是司马绍每天待得最久的地方。

今早下了朝，崔宁和陈子安被司马绍单独叫到书房。为了清算度支曹今年的收纳账目。

司马绍看着陈子安呈上来的账目，紧紧皱起眉头，“去年将作监怎么支了这么多银子，还有这光禄寺。”

陈子安拱手回道：“回陛下，之前叛军几次围困宫城，皇城大乱，丢失的金银财宝不计其数，前太......额庶人司马玮在东宫时更是大兴土木，流水的银子都花了出去，如今连匠人的银钱还未结清。去岁陛下丧仪，还有江州水患，荆州，豫州安置流民，处处都要银子。度支曹实在是入不敷出。”

司马绍看着账目上一笔笔赤字，忽而抬头看向陈子安，“你是度支尚书还是朕是，度支曹入不敷出你这是来问朕要银子吗！”

陈子安作势跪下俯首，吓得两股战战，一身的肥肉抖抖索索的，不敢应声。

崔宁作为右仆射，分管账务之事，他是老臣，司马绍不宜当场下他面子，如今拿了这年纪尚浅的陈子安发火，明里暗里又何尝不是对他不满。

他站起身，拱手弯腰，头发早已白了一半，他与先帝差不多年岁，至今也快到了知天命之年，“陛下息怒，度支曹掌管着军国财用，如今京乱初平，处处都要钱。臣以为此时不应追究账目支用，还是该想办法开源节流才是。”

司马绍面上不动声色，轻扬下巴示意崔宁继续说。

“前次抄了叛王府邸，所获白银数百万两，其食邑，农田，佃户，商铺全部归入国库，可解数月开支。另，北方如今局面混乱，前燕势弱，而南境安泰，流民过多无处安置，臣以为，陛下可派人趁此机会收拢流民，成军北上，夺回失地。如此，以战养战，可解近忧。”

司马绍闻言，心里暗骂一声，前几日他不过随口在朝上提了一句北方局势，这老东西便能揣摩到他有北伐之意。

崔宁提出的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晋南虽占有物产丰饶的六州，然这些年北方战乱，逃往南方的流民数量太多，朝廷若要一一救济，实乃难事。土地粮食资源有限，如何消耗过剩的人口以契合手中的资源，战争便是最好的法子。

司马绍手指敲打着座椅，面上没有分毫表情，让崔宁不由得在心里有些打鼓，崔氏被王氏压着这么多年，如今新帝登基，显然是新一轮的权力争夺，他这一步棋也不知走得对不对。

司马绍扣了扣座椅，嘴角稍稍勾起一点弧度。

“崔卿所言，朕会认真考虑，今天就先如此吧。”司马绍又将目光给去跪在地上的陈子安，“给陈卿一旬日时间，把该平的帐平了，要是没这本事，就趁早退位让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