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路难(42)

作者:霜见廿四 阅读记录

“养病的每个夜晚,我都睡不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听着更漏的声音,想,为什么是我?”容与声音低低的,他甚少朝人剖白心迹,从前也并未对赵长赢说过这些话。

“可是人死如灯灭,死者不能复生,生者却还要继续。”容与叹了口气,他捡起桌上的铜签,挑了挑灯芯,烛火发出哔啵的声响,陡然亮了起来。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容与喃喃念道,“我们本就一无所有,谈何失去?”

赵长赢不发一言,满室唯余二人的呼吸声交错。

“可是说说容易,做到却极难。”容与垂眼,“长赢,我们不是以身饲虎的佛陀,人世间,有怨报怨,有仇报仇。”

“若是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只管同我说。”容与起身,赵长赢仍旧纹丝未动,容与定定地望向赵长赢的背影,一字一句道,“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说完,容与带着烛灯回屋,室内重回清寂,只剩床前月光。

良久,赵长赢抬手,将眼泪擦干。

自那日起,赵长赢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好像一夜之间,那个喜欢上课睡觉,招猫逗狗,跟束澜勾肩搭背嘻嘻哈哈的赵长赢永远死去了,剩下的那个赵长赢,沉默寡言,成熟稳重,来人皆道,同赵大公子如出一辙。平日同明月山庄交好的一些世家如今俱慑于剑盟威势,只派了些仆从前来吊唁,甚至谢家都未有人亲至,赵长赢一直淡然处之,未多说一个字。

“长赢,饭做好了。”容与推开门,赵长赢正端坐在小榻上,江湖中人不兴繁文缛节,守孝时间不长,如今他孝服已除,只胳膊处绑一黑布,一身黑色劲装,低头仔细擦拭着草木青。

“好。”赵长赢抬起头,他眉宇间还残存着一丝郁色,但较之刚回来那两日已经好上许多。窗外日头晴好,温煦的阳光照进屋中,将一室烘烤得暖洋洋。

“二哥信中说,他在南疆潜伏进了那边的教中,让我日后别给他寄信了。”赵长赢夹起一块豆腐,“此间的事,只得日后同他说。”

容与嗯了一声,赵长赢往嘴里扒饭,继续道,“只是下一步,我还未想好去哪。”

“本来打算去剑……去找师父问问。”赵长赢改口,“他却不巧在前几日出去云游了。江湖渺远,不知何日再见。”

容与眼睫轻颤,他搁下筷子,抬起一旁的清茶咽了一口,缓缓道,“不妨仍去蜀中。”

赵长赢看向他,容与道,“蜀中三面环山,只一面通江可供船只出入,离此地亦近,庄主若是离开,或许会先去蜀中,此乃其一。且束天风亦不见踪影,但剑盟却在,此乃其二。”

赵长赢一怔,若有所思道,“你是说……”

容与继续道,“蜀中南下即可到南疆,届时你同二公子会合,再作打算,此乃其三。”

“七星剑盟,鼎盛时在天下建有七座剑阁。靖西摇光,蜀中开阳,中洲玉衡天权,江南天玑,蓬莱天璇,宁北天枢。只后来剑盟内战,数名长老陨落,剑盟元气大伤,旗下剑阁分立凋零,如今仅剩开阳、天权、天玑、天枢四座剑阁。”

“开阳……”赵长赢沉吟片刻,道,“束天风平生最看重剑阁,若是剑阁受挫,他定会现身。”

容与夹起蒸的梅菜扣肉,搁在赵长赢的碗里,道,“多吃些,这些日子,你清减了许多。”

赵长赢应声吃了,道,“我今日收拾包裹,我们明日便出发。”

再次跨上飞星,赵长赢紧了紧背上的行囊,回头向明月山庄望去。

他还记得那日出发的时候,同样都是在山庄门口,同样是清晨。薄雾淡淡地笼罩着前路,空气中带着初春早晨独有的侧侧轻寒。他骑在飞星之上,白马银鞍,腰佩宝剑,意气风发地挺着背,朝聂紫然挥手。

“娘,你回去吧!”彼时他像是一只刚出巢的雏鸟,终于有机会能直上云霄,只觉胸臆中满是蓬勃豪气,这万里山河铺展,只等他挥开淋漓墨笔。

而如今,山庄前人丁零落,只有茯苓挥手与他作别。他心中再也不复那日的豪情,唯有淡淡离别的惆怅、前途未卜的茫然,更多的还是深沉血仇的愤恨。仿佛手中的缰绳都比往日重了十斤,赵长赢深吸一口气,重重喊道,“驾……”

飞星引颈一声长鸣,四蹄踏尘,容与骑着另一匹枣红色小马,小马性格温顺,默默跟在飞星后头。

赵长赢回头望去,茯苓的身影已渐成一抹余墨,他心中乱七八糟的情绪糅杂在一起,将他挤压得喘不过气。

这次……是真的要离开了。

第38章 蜀中闻夜雨(一)

“吁……”赵长赢勒紧缰绳,面前酒旗眼熟得很,又到了上回他们来过的那个酒家。

酒旗依旧迎风猎猎,那女主人红姐身姿窈窕,连倚靠门廊望外的姿势都不曾改变,可赵长赢却生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

“来两碗馄饨。”容与朝小二道,将包袱搁在凳上,“不要辣的。”

“哟,又是两位小郎君。”红姐一挑眉,笑道,“今日赶巧,还有两间房,可要住店?”

赵长赢颔首,道,“两间……”

“一间上房。”容与接话,他看向赵长赢,轻声凑到他耳边道,“出门在外,多个照应。”

红姐目光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嫣然一笑,她葱白如玉的手指勾着一串钥匙,随她转身发出丁零当啷清脆的响声,“得嘞。”

赵长赢坐到容与身侧,目送红姐的背影消失在门边。他拎起桌上的热茶猛地灌了一口,只觉骑马时被冷风吹得没有一丝热乎气的胸肚终于涌起一股热意,他忍不住喟叹了一声,转向容与,轻声道,“上回来,她看了你许久。”

容与微诧,“是么?”

赵长赢提了提嘴角,像是想笑一笑活跃一下气氛,只是那点笑容还未出生便胎死腹中,他便也只得作罢,只颓然地垂下眼,叹了口气,“先吃吧,馄饨要趁热。”

小二给两人端上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皮薄馅大,馄饨汤表面浮着一层红油,撒上一把葱花,香气扑鼻。赵长赢捞起一只馄饨囫囵吞下,并不尝味,便抬头问小二道,“此间入蜀,小兄弟可知道走哪条路?”

小二便答道,“从此地一直往南,行个一日左右,那有码头,坐船南下过夔门,就能入蜀了。”

“多谢。”赵长赢点头。

那小二又在桌边很是踌躇了一番,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容与舀了一勺汤,慢吞吞用勺子拨开面上的浮油,问道,“还有何事?”

赵长赢闻言,亦抬头看他,他碗里早已一个馄饨都不剩了。

小二面皮比馄饨还薄,当即大窘,红着脸结结巴巴道,“红……红姐让我给你们送壶酒。”

容与了然,赵长赢却愣了一下,疑道,“我们没要酒啊。”

“红……红姐说,见这位公子面容困顿,特送来一壶酒,愿解君忧。”

赵长赢一怔,心情复杂地看着小二果然端上一壶酒,还给两人都斟了一杯,赵长赢握住酒杯,杯中酒浆清醇,让他想起过年时他们三人一同喝着忘忧,在热烘烘的房中抱杯聊天,分明不过几月光景,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

赵长赢心中难过,不知不觉鼻尖一酸,竟险些落下泪来。容与微微抿了一口酒,若有所觉般回头,见红姐果然倚着后厨的门往他们这看来,见容与望去,红姐落落大方地一笑,撩开帘子转身走了。

同样的客栈,同样的晚上,连月色都几乎不差分毫,可终究心境已是截然不同了。

次日早上,容与下楼让人送来早点,进门的时候,见赵长赢正掂着荷包,从里头拿出一粒碎银。

“怎么了?”容与问道。

“谢她昨日一酒之恩。”赵长赢将碎银放在被上,起身拾剑,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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