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曲(156)
众人纷纷开始行动, 扒开路边厚厚的积雪才发现, 下面藏着的并非还是雪,而是皮肉惨白, 早已没了声息的尸体。
越来越多的雪堆被翻开, 被埋在里面的有成年百姓, 也有孩童, 但身体无一不是僵硬如铁,血痕斑斑的衣物在冰雪浸透下失去了鲜活的颜色。
“叛军屠城, 一定是因为知道我们会路过双县!”
队伍中,一少年握拳恨声:“这里的都是无辜百姓,他们怎能如此残忍!”
为首之人依旧蹲着身细细检查眼前的尸首, 低声道:“不要大意,继续查探清楚, 我担心他们还有后手。”
众人懂得轻重,四散继续检查现场。
现在整个大军的安危存亡都系在他们身上,不能有丝毫疏忽和错漏。要是等到大军进入城门才发现异常,那就一切都迟了。
为首之人看过离自己最近的小童尸体,徒手扫开遮挡的雪渍想要查看后背时,手先探到了一个硬物。
他心下疑惑,缓缓将尸身翻过来。
这是……
他瞳孔骤缩,失声大吼:“快跑——”
几乎是同时,一团黄烟卷着冰雪在他身前迅速炸开,霎那间,血肉碎屑和残片横飞。
硝石火星带着十足的爆发力四溅而起,旋即唤醒了周围掩埋的其他炸药。一连串的震耳欲聋的爆破声声声相连,不等人反应逃脱,在全城范围内肆意凌虐,冲天而起。
高高的城墙勉强阻挡住了毁灭式的破坏,但仍然到达了极限,在直冲耳膜的爆炸声里,不堪重负地崩开一道道狰狞的裂缝。
刚及弱冠的少年怀着建功立业的憧憬,甚至没来得及痛呼——
只带着没说完的半句话,随全县一同淹没在尸山血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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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门外,退后等候侦察兵归来的众军听见动静,无不大惊。
“那是什么?!”
巨响声不绝于耳,朱缨震惊回头,只见冷清的城门之后,漫天都是爆炸后升起的烟尘。
空气里的味道扩散很快,不过片刻,那阵属于火药硝石的刺鼻气味已经飘了过来,钻进众人的鼻腔。
“城里有炸药!”
“怎么可能,叛军不是还在羌州吗?!”
朱缨没有说话,一手紧紧攥着缰绳,亲眼看着城墙内一座高楼被蔓延而起的黑烟渐渐包裹,最后从挺拔矗立变得佝偻残缺,在满天灰尘里轰然倒塌。
整个双县,片瓦不留。
“杀——”
正在众人还在观望城中情况的时候,两侧静谧的深雪密林里忽然传出声音。紧接着,一支不属于官军装束的军队从中疾奔而出,人人手把长刀,直冲大军后方而去!
“有伏击!列阵戒备!”
将士久经沙场经验丰富,见状即刻做出行动,变成一个利于防御的阵型。
朱缨眯眼一看,在敌首的肩甲上瞥见一个凸出来的狼头刻痕。
果然是陈则义。
他敢派一支轻骑兵来到这里突袭,是提前算好了双县炸毁的事,想来趁乱挑衅。
在双县埋藏炸药的事,一定也是他的手笔。
这些人袭击目标明确地指向后军,明显是打着掠夺粮草辎重的主意,就算成功几率极小,至少可以趁机探一探她们的实力虚实。
仗着灵活和精锐像群蚊子一样嗡嗡干扰大象,想跟她们打游击,借此消磨士气?
既然来了,就别想活着回去报信了。
朱缨掉转马头抽出长弓搭箭,沉声喝道:“一个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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厮杀声逐渐消停,点点白雪自天际再度落下,一切归于平静。
稍作整顿后,县城城门缓缓开启,大军入城。
那队侦察兵终究没有如大军所愿安然回来复命。进入双县后,众人在一片狼籍废墟里找到了他们的残肢,有的是一只手臂,有的是一条腿,还有胳膊腿都没有找到的,唯有一串生前一直戴在胸前的平安符,静静挂在枯死的树枝上。
听说是她母亲爬了两座山,亲自在佛祖香火前求来的。
朱缨吩咐人仔细收好,声音微哑:“有县令的下落了吗?”
“回陛下,暂时还没有找到。”
士兵低头回禀:“所有的房屋全被炸毁了,尸体都在下面埋着,而且残缺不全,不好辨认。”
他们本以为是炸药被密密麻麻埋在了地下,才让侦察兵和全城百姓都丢了性命,可经过细细查看后发现,不是的。
除却他们派来的士兵,百姓的残尸已经僵硬入骨,身上还有凝固了的伤口,都在致命的位置。
随后,他们发现了被炸成几瓣的火药筒,还有断裂的麻绳痕迹。
让双县的所有百姓心甘情愿出卖朝廷为他卖命,引大魏官军入城引爆火药同归于尽,陈则义断断没有这样大的能耐。于是他事先派兵来此屠尽整座城,让全城的人都成为他计划的铺路石。
炸药就被他绑在百姓的尸体下,若她们没有事先发现异常派兵先行探路,现在的双县就已经成为了大军的坟墓。
进城后发现无一百姓存活,侦察兵自然要检查尸体。这一检查,便引爆了火药筒。
只消一个成功爆炸,剩下的所有就都会被点燃。
“陛下,找到罗大人了。”
照水从城楼方向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跟着的小兵搬着担架,上面放着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那人早已没了声息,眼皮沉沉地阖着,瘦削的脸颊和一把山羊胡上都因寒冷结出了一层薄薄的冰碴,掸去满身残雪后可以认出,身上穿的是八品官袍。
正是双县县令,罗守平。
照水继续道:“兵士在城楼上发现罗大人的尸首时,他腹间插着一柄长枪,已经断气很久,依然直直跪着不肯倒下,而且没有在他身上发现打斗争执的痕迹,应该是自尽。”
眼睁睁看着叛军逼入城中大肆屠杀却无可阻挡,对一地父母官来说当是痛不欲生,选择以死殉城与百姓同死,算是一种解脱。
朱缨把白布重新覆上,叮嘱道:“好生安葬。”
“是。”士兵带着担架下去。
“有发现幸存的人吗?”朱缨问道,声音微涩。
事实上,经历过屠城和一次炸药的满城轰炸,朱缨知道这种希望已经很是渺茫了。
“有,是一个姑娘。”
红缨军统领肖远答:“她逃过了屠城,但在外面冻了一天一夜,方才爆炸时又被炸飞了一条胳膊,发现时已经气息微弱。好在秦御医妙手回春,忙活了许久,终于为她保住一条命。”
当初确定出征时秦未柳就强烈要求随行,朱缨很快就同意了,一是私心有愧,因他与照水婚期在即,现下遭遇战争只有延后;二则是清楚只要有秦未柳在,那些原本救不回来的人都能凭空多出半条命。
本来好好的姑娘,现在没了一条胳膊,又成了遗孤。
“启程时带上她,与我们一起吧。”
朱缨已经有了打算,把她带在身边,此战得胜后就带她回宫。
“朕去看她一眼。”朱缨重新上马。
那个女孩是这座城唯一的一点香火了,朱缨不会让她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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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朱缨到达大军临时筑好的小营帐,军医正好把几个空药碗撤下去。
“参见陛下!”军中没那么多冗杂的规矩,帐中大多都是方才遭遇袭击时受伤的士兵,见到她来,能动身的纷纷向她抱拳行了个军礼。
朱缨免了众人的礼,径直走向营帐最深处。
秦未柳正在为伤患处理伤口,瞥到她时没有起身,只点了个头。
素日看起来嘻嘻哈哈没个正形的少年,认真起来也十分可靠。
秦未柳猜到了朱缨过来的目的,手上动作不停,一边道:“陛下是来看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