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阵曲(157)
朱缨点点头,目光移向躺在茅草地上的少女,发现她不知何时已经苏醒。
“你……”少女约莫十五六岁,脸色苍白透着虚弱,睁着一双晶黑的眼睛看着她,开口声音却极度沙哑:“你是皇帝吗?”
“我是。”
朱缨蹲下身子坐在她旁边:“你叫什么名字?”
“何思归。”少女的嘴唇已经被冻到干裂,出现了一道一道的血口。
“很好听。”朱缨低着头看她,柔声道:“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宫?以后有我护着你,皇宫就是你的家。”
思归摇摇头:“我已经没家了。”
乱军屠城时她躲进了衣柜,没有被发现,但家中亲人都被杀死了,只剩下她一个人。
朱缨哽住,一时没能接上话。
思归没有在意,只望着她:“你们会替双县报仇吗?”
第122章 无衣
那些人在乡亲尸身上绑炸药的时候, 她看见了。
她原本想等到他们离开就行动,尽力把那些炸药扔到没有人的郊外去,可又听到他们说:这种火药筒一触即炸,只要炸一个, 全城的就都会被引爆。
她想努力为乡亲们留个全尸, 却又怕做得不对酿成大祸, 自己也丢了性命。于是她无计可施, 只有坐在雪地里,绝望地守在父母尸首旁边。
守着守着,她不知何时失去了知觉。再次醒来时自己已经在这里, 被火药夺去了左臂。
伤口已经包扎好, 救她的军医不知道在药方里加了什么东西, 好像能够麻痹痛觉, 所以她现在的痛意不是很强烈。
她依然伤心欲绝, 但泪早就流干了。
“当然。”朱缨语气极其肯定, 更是一种承诺:“我们必定会歼灭叛军。”
今日双县无辜惨死的每一个人,她不会忘记, 军中也不会。
因她这一句话, 思归卸下心防, 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的秘密:“我知道罗县令家眷的下落。”
“他们没死?”朱缨又惊又喜。
思归摇头, 道:“我爹是罗府的管家。叛军攻进来时罗大人还守在城楼上,我爹为了保护主子一家, 将他们藏进了罗府存放蔬果的地窖里。”
“叛军离开后,乡亲们的尸体就在街上四处躺着。我只找到了我爹娘,没有发现罗夫人她们的踪迹。”
所以, 罗氏家眷很有可能没有被叛军发现并屠杀,而是还藏在府上的地窖里等待救援。
“我知道了。”得到了她的透露, 朱缨立刻起身,大步走出营帐。
肖远动作很快,收到军令后立马带兵去了罗府。叛军屠城时曾用一把火将整座府邸烧成了灰烬,但地窖藏在地下,很大可能没有受到火势波及。
那个地窖确实没有被烧毁。兵士们清理干净堵在上面的狼籍废墟,终于打开了那道被挤压到变形的地窖大门。
除了已经殉城的罗县令,所有的罗氏族人都藏在里面。
然而,没有人因为劫后余生而痛哭流涕。
地面上燃起的大火散出令人窒息的浓烟,如狂风浪潮般灌进地窖的缝隙。封闭的环境里没有窗户可以打开透风,可如若逃出这里,迎接他们的就是毫不留情挥下的长刀。
于是他们只有继续留在地窖,不敢大哭,甚至不敢出声,绝望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
高大的菜缸后面,罗家老爷子、老夫人、叔伯姑嫂的身体都已经变得冰凉,而每个人却依然紧紧贴在一起,胸腹处则悬空,以一种伏地的姿势把自己弯成拱形。
在长辈的身下,一众少年少女蜷缩着身子,如一群受亲鸟翼蔽的幼雏。
只是无不紧闭双眼,再也没有睁开。
前来救人的兵士见到这样的场景,心中无不动容,将一具具尸首分开打算带出地窖时,在人堆最下面发现了一个襁褓男婴。
幼嫩的小脸上盖了一层湿水的棉巾,用来隔绝呛鼻浓烟。
小家伙睡在母亲僵硬的怀抱里不哭不闹,棉巾掀开,他冲人咧开嘴,露出一个安恬的笑。
鲜活的,会动的。
是罗家最小的孙子。听思归说,他名叫罗衡。
整个罗家拼尽全力,保住了一株小幼苗。
---
“报——!”
“九丈岭大捷,敌军已退!”
从前线赶回的士兵跪地呈上军报,两侧将领听罢无不喜悦:“太好了!”
帅帐主位的朱缨也心下微松,紧抿的唇角久违地一弯。
自双县离开,他们进军羌州驻扎辽城,与庸原陈军驻地遥遥对峙,欢迎 加入 叭八三令起齐无三溜吃肉停不下来九丈岭位于两营之间,是双方正面交锋的第一处战场。
这段时间里,他们遭遇了数次敌袭,每每人数不多却又极为灵活,常是如老鼠一般胡乱骚扰一番,等他们回神欲全力歼敌时又在脚底抹油,毫不留恋地逃跑。
这种战术行伍之人司空见惯,明知他们是想打乱大军节奏消磨士气,但也没有好的办法应对,只有继续加紧警惕放哨,及时传递烽火,力图减少损失和干扰。
九丈岭首战告捷,对士气是一次很大的鼓舞。敌军攻势不敌主动退兵,今天应该不会再有什么动作了。
路途遥远且寒冷,一连忙碌了多日,今夜将士们可以睡个好觉。自平州运来的那批棉衣被褥,也都下发下去了。
虽然仍不能完全满足大军庞大的需要,但至少能够起一些作用。
“陛下,可要再向羌州太守传信?”照水问。
朱缨沉吟半晌,道:“不必了。”
羌州治所靠近陈军所在的庸原,就算没有被劫掠一空,也早被叛军控制了。他们已经进入羌州多日而太守府至今没有任何动静,就是最好的证明。
别说一封信和一批棉花,恐怕连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先把现下已有的御寒之物匀一匀,尽最大的努力不让将士受冻。”
朱缨吩咐,又道:“看看哪里缺得最多,朕的棉裘、斗篷,有什么能分的都分下去。”
身边将领当即惊诧:“陛下之物贵重,怎可使得?况且当以龙体为先——”
朱缨:“再贵重也贵重不过人命。朕不冷,只留下必需的即可。”
她已有棉衣棉被御寒,再寒冷也冻不死。那些斗篷锦裘在她这里没那么重要,分发给将士却有保命的大用场。
“是!”兵士领命退下。
主帅爱重麾下将士是一军之福。众将没有再劝,纷纷行过军礼,退出帅帐。
帐中只剩下朱缨和照水两人。
眼前一战业已告终,后者主动开口:“陛下多日不曾好好歇息,可要去小睡一会儿?”
朱缨摇了摇头。
平时上朝会时她总困倦喜欢赖床,现在身在行伍,她却没有一点困意,变得不喜欢睡觉了。
“公主,该歇息了。”
“将军,莫要熬坏了身子。”
“陛下,太晚了,明日还要上朝呢。”
朱缨一侧头,身边女子依然着旧日军甲,不止面容,关切的话语也与从前一般无二。
仿佛一切都没变。
她轻叹:“时间过得好快。”
照水跟了她十几年,在皇宫是她的御前女官,在军营是她最得力的副将。
“是啊。”虽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感叹,照水眸中一暖。
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以“贞元”为号的第三年,就这样在盾甲相击、战火轰鸣的声音里,悄悄开启了。
朱缨一笑,主动给她放了假:“一战刚刚结束,青迟那边定然很忙碌,你去看看吧。”
说起来,秦未柳从来是含着金汤匙长大的公子哥,没有做过正经随军军医,这下忙碌起来,不知能不能适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