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贵妃,云胡不喜(37)
祁重连不愧是打小练武的, 身后像是也长了一只眼,头也不回地反手把枕头接住了,他拿在手里捏了捏,道:“穿好衣服,叫他们进来梳洗一番,随朕去个地方。”
柳商枝系好衣带, 站起身理了理裙子, 准备去捡地上的外袍,闻言没好气道:“去哪。”
祁重连听到动静, 回头瞥了一眼,见她差不多穿好了, 便走过去先她一步捡起外袍,回道:“去了便知。”
他说着,捏起外袍肩部抖了抖,用手举着,示意柳商枝过来,他帮她穿。
柳商枝微顿,随后轻哼一声,心安理得地走上前展开胳膊让祁重连服侍她穿衣。
外袍被套上,柳商枝准备自己系腰带,却被人捷足先登,强有力的手臂从后面箍住她的腰,手指翻转系带。
柳商枝语气不善:“果然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祁重连没吭声,系好后迟迟没放手,反倒把头埋到柳商枝肩窝处蹭了蹭,给她蹭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察觉到今天的祁重连有些反常,放在平时,他绝对不会是这个反应,他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是那被抛弃的小狗刚刚寻回主人一般。
柳商枝有些被自己的想法吓到,当即摇了摇头,自我否决,祁重连要是狗,那也只会是一只疯狗。
理好衣服,祁重连叫人进来梳洗,顺便收拾地上狼藉。耽搁了一会,才带着柳商枝从屋里出去。
夜里凉,玉环给柳商枝披了件斗篷,狐狸毛的领子围着她那张白净可人的脸,总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
祁重连走在前头,便注意到身旁护卫军有意无意飘过来的眼神。他眸子微暗,侧身将柳商枝拉到前面来,把斗篷的帽子给她戴上,将那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柳商枝略有些莫名:“做什么,我不冷。”
祁重连牵住她的手,不凉,但也不算热:“朕觉得你冷。”
柳商枝:“.…..”
祁重连探了温度后也没松开,就这么牵着她走在寺庙的屋檐之下。柳商枝想要甩开,祁重连不肯放。她别过脸去不搭理他,祁重连就那么盯着她的后脑勺一步步缓缓往前走着,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他忽然间好像明白,为什么有的百姓明明穷苦度日,却看起来比他这个华服金冠的人要幸福。
这种细碎平淡的日常,是他从前从未拥有过的。
二人就这么来到了祁重连住的屋子,屏退下人独处。
柳商枝解开斗篷放在一边,四处看了看,发现这间屋竟然没有她那间精致。按说不该,约莫是这里对祁重连有什么不一样的意义。听闻他以前也经常来南山寺,还曾惹得祁元怀疑他是不是在这豢养私兵。
她这边想着,随即便看见祁重连走到墙边,在墙上一推,打开一道暗门,转身看向她道:“过来。”
柳商枝眼睛微微放大,这是…密室?
这种东西她只在话本子里见过,那些主人公屋中用花瓶或是一本假书做机关,转一下便会打开密室的门。
她一时起了兴趣,上前扶着门边探头往里看,待看清里头是什么后,面上那分好奇便收敛了,变得有些怔然。
里头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画的是一位身着素袍的温婉女子,手捧一朵莲花面带微笑。
画下的木柜上放着一尊牌位,周围点着几根蜡烛。牌位之前,还燃着一盏长明灯,烛火烧的十分烈。
柳商枝没想到密室里会供奉着牌位,俨然是一座小灵堂。
她看了眼身侧的祁重连,隐约猜到什么,待跟着祁重连走进去后,看到牌位上写着“慈母周眷舒之灵位不孝子祁重连敬上”便也不觉惊讶了。
祁重连的母亲,柳商枝是见过的。
那是个水一般的江南女子,待人接物都极其温和。
听说先帝初次南巡时对她一见钟情,费尽心机伪装成平凡书生接近讨好,让她这个闺阁女子动了凡心以身相许。可惜先帝不是什么专一的人,得到手后便不觉有多珍贵,随意把人打发了便摆驾回宫,只当这是一段风花雪月。
却不想周眷舒有了身孕,还把孩子生了下来,取名重连。在先帝二次南巡时带着孩子认祖归宗,被封为贵人。
周眷舒性子很柔,城府不深,同她过于艳丽的容颜很是不符。或许也就是因为这个,才让她入宫以后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柳商枝记得,她是被皇后,也就是祁元的生母,下令杖毙的。
皇后善妒,宫里上上下下都知道,这般死在她手里的妃子一只手都数不过来。先帝畏惧皇后母家权势,只要未伤及皇子,便一概不管不问,连周眷舒的身后事都未曾好好打理,遗体未入皇陵,不知所踪。
柳商枝不知道当时事情发生时祁重连在哪里,有何反应。只知道他登基后加倍报复了回去,将先皇后拉到宫门前当众杖毙,遗体做牲畜饲料,并从玉牒上除名,夷九族。
后又将生母奉为皇太后,抬衣冠入了皇陵。却不想除此之外,他还在南山寺,为其母点了一盏长明灯。
柳商枝想起,当初祁重连生母的死讯,是祁元告诉她的。他说的时候,脸上带着极度的畅快,言那狐狸精娼妇终于死了,母后终于可以睡一天好觉。后见柳商枝神色不对,这才住了口。
祁元那会一直告诉她,祁重连是娼妓之子,他母亲是江南名妓,勾引先帝才有了龙种。
柳商枝不疑有他,直到很久以后,她才知道,祁重连的母亲根本不是娼妓。她是良家子,正经书香门第出身,家中在江南也是有些名望的。
是皇后的故意抹黑,让宫里宫外都用异样的目光审视他们母子,在这种情况下,反驳便成了狡辩。祁重连就这么被叫了十几年的娼妓之子,到如今,甚至连他自己也拿此自嘲。
柳商枝轻叹口气,其实,她能够理解祁重连对祁元的恨,乃至于对她的恨,但从前种种绝非她所愿。她是女子,一个在这个世道中毫无话语权,在皇权与夫权面前亦毫无立足之地的女子。从前,她因担忧祁元乱吃飞醋累及旁人而小心翼翼,如今,她因想要保住家人性命而如履薄冰。她不过也是众多男人争斗牺牲品中的一个罢了…
“今日是我娘的忌日。”
祁重连忽然开口,打断了柳商枝的思绪。
她回过神,原来今日是他母亲的忌日…难怪他这么反常。
正想着,祁重连忽地侧身看向她,道:“给我娘上柱香。”
柳商枝冷不丁同他对视,发觉身前人眼中带着与平时大不相同的情绪,流露出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哀伤。
这让她略微有些动容,她沉默地收回视线,点点头,上前从案桌里的香盒中抽出三炷香,用蜡烛点燃后在画像前拜了一拜,随后小心插进香炉里。
祁重连就站在后面看着她动作,目光缓缓移到画中女子那温婉含笑的脸上。
娘,我带她来看您了。您见过她的,您还记得吗?
娘,如果您还在,一定也会喜欢她的吧。
柳商枝不知道当年周眷舒被杖毙时,祁重连在哪。
其实,他就在旁边看着。
他那时是十岁,身体很瘦,力气也很小,反抗不过压着他跪下的粗使太监。眼睁睁看着那个一手抚养他长大的,会在每个晚间搂着他唱童谣、哄他睡觉的温柔娘亲在重杖下辗转反侧,被打成一滩烂泥。
他从开始的尖叫大哭,到最后的呆滞木然,也没有用上多久。
娘亲死了,尸体被抬走,他也被扔到掖庭,同宫女太监一起住。
他受了惊,说不出一句话,吃不下一口饭,很快就生了病,高烧不退。旁人都说他不行了,要死了,一个太监偷偷跑过来给他喂了药,在他耳边不断念叨:“我的殿下,你不能死啊。你死了,谁给周主子报仇,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