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明(468)

作者:冬三十娘 阅读记录

可是陛下、费宏、杨廷和这是准备干什么!黄册库里的阴私马脚,难道真要翻出来彻查、晾晒?

额外拨付的只有六七十万两银子,可天下过手有猫腻、记录有问题的田土总数,这么多年积累下来,总数是几十万顷,还是达到了百万顷之巨?

一顷百亩,一亩田数两银子到一二十两银子不等,这中间涉及到的利益总数是多大?一方是官绅,一方是普通百姓,朝廷就这么自信如此大张旗鼓来接管南京黄册库不会出现大问题了?

只用额外六七十万两银子,他夏从寿就能把这次重造黄册的事办得妥妥帖帖,帮朝廷安然度过全面清丈田土这种历朝历代必会死很多人、生很多事的难关,压下那总利益达到数万万两银钱的惊涛骇浪!

这就是夏从寿的倚仗,但这道圣旨告诉他:你格局小了。

“……疯了,疯了……”

夏从寿喃喃自语,他儿子也觉得自己父亲疯了,打了自己一巴掌之后怎么犯了癔症?

夏从寿确实犯了癔症,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不可能的。皇帝和朝廷打的主意,就是把到时候那么多官绅与百姓争田归属的怒火都引到他夏从寿头上呗:是南京户部要更多钱,彻底办好这次重造黄册大事的。

那么多这次需要被迫吐出之前以不干净手段拿到手的田土的官绅,那么多之前参与过篡改县、府、省、部四级黄册的官吏,他们造反的胆子不见得有,拉几个高官泄愤的胆子一定有。

争南京户部的权?现在不是这个问题了。

南京户部最大的权就是四省粮赋代征、转运和南京黄册库、盐引诸事。以前有多大的权,现在就有多大的责任!

夏从寿脸色越来越白:今天去户部,怎么跟底下官吏说,要求他们怎么做?

张锦已经表示,这段时间,黄册库先关门了,谁也不要进去动什么。

就保持现状不行吗?那些如今归于官绅富户的田,他们现在的心理预期已经降低了,已经准备以后每年都缴田赋了,就这样还不行吗?

夏从寿没有太多时间,因为国务殿和北京户部那边的政令公文必定也在路上。

圣旨的优先级就算再高,也不会比如今通驿局传递的公文快上太多。

只有一天、最多两天的时间,他就必须做决定。

……不,现在的北京,现在北方诸省,已经在遥看南京户部,看看南京户部怎么做了。

得到了褒奖的夏从寿,后面是从中作梗还是顺势为皇帝建功?

“……备轿,去总督衙门!”

……

当日里,杨廷和面前的夏从寿波澜不惊、智珠在握。

今天,户部尚书的轿子停在总督应天部院门口后,夏从寿心事重重地进了院门。

在杨廷和见官和待客的官厅见到他之后,夏从寿很干脆,很悲愤,跪拜之礼。

“下官一片公心!阁台自然知晓黄册重造之事何其重,如今户部专设国土清吏司,近二百新官下南京,下官忝任南京户部,竟不知陛下与朝廷究竟是何方略,有何妙策解诸省田土之争烈火烹油之势!枉居二品,一无所知,阁台教我,该如何做?”

他人跪着,但话说得很悲愤,浑不似在张锦面前的姿态。

就好像杨廷和才是自己人,可以说些心里话。

堂堂二品,不明白朝廷有什么倚仗去挑这样的事,他夏从寿有错吗?

“……如山何必如此?先起来。”

杨廷和回味着他那一句“下官一片公心”,亲自过去将他搀扶了起来,请他入座。

没错啊,黄册库里牵涉到的可能的利益之争是他的凭恃,所以后面奏请补“好”旧册、额外要几十万两银子这一片公心也是他的凭恃。

难道谁能否认,真把黄册造得如同洪武永乐年间一样明明白白是在制造危机吗?

但夏从寿最后那句话,才是他真正向杨廷和、向朝廷、向皇帝隐晦喊出的怨言:同样身为二品高官,为什么就是有人位居参策,有人远离中枢被掐着玩?

谁比谁更差吗?

北京在改革衙署,从正德十六年就开始的中枢权力分配,始终会有得利者,有失败者。

他夏从寿与孟春不同,他不是要谋反,他只是想表现自己的能力、强调南京户部存在的价值、想要争取他身为正二品大员应该掌握的那份权力。

于是两两坐定,杨廷和先开了口:“如山可知,我为何要辞任总辅?”

夏从寿的心绪从之前半演半真的悲愤里跳出来了一些,稍微愣神:是的,如果论权力,难道总宰的权力不香吗?对杨廷和来说,那已经是唾手可得的东西。

“……下官请教。”

夏从寿又不能说:你怕党魁当久了会遭祸,你明哲保身呗。

可他还是很清楚,在那个时候能够拒绝这样一份诱惑,需要多强的心志,也必定有其他考虑。

杨廷和问他:“如山以为,设了总理国务大臣,诸省皆设总督,参策二十四,国务殿七人,这些重臣是权更大了,还是担子更重了?”

夏从寿没有回答,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是接到旨意了吧?如山现在知道,担子更重吧?”杨廷和笑了笑,“如山说枉居二品一无所知,岂不闻不知者不罪?”

这话夏从寿要答,反正杨廷和都把他的怨望点出来了:“朝野可不会以为下官一无所知!下官首当其冲,难道要阴阻京派诸官彻查黄册、厘清天下田土所属?还是不顾新法需稳步推行,让诸省官绅吏役都人心惶惶?下官不理解,总宰欲一革田土百年积弊、毕其功于一役乎?湖广之乱不远!”

他提到的是费宏,实则直指皇帝。

夏从寿始终认为,保留着南京诸部的设置,在离皇帝和中枢远一点的地方、更方便一点的地方留个缓冲,对大明来说才是更好的。

世间事,就不可能非黑即白,总要有缓冲的地带。

不只是让他们缴田赋,还要大打一次官绅富户、分掉他们祖祖辈辈的田地吗?

就算只是那些他们不干净拿到手的田地,那此时此刻也是属于他们的田地。

没人急眼?

哪有做皇帝的始终在刺激自己臣民造反的!

“谁说要彻查黄册了?谁说要毕其功于一役了?”杨廷和奇怪地问。

夏从寿愣了愣,而后更悲愤:“所以说,下官枉居二品,一无所知!”

杨廷和收敛起笑容,多年首辅的威严散发出来,目露精光冷声说道:“要不如山去做宰辅,这样你便满意了?”

夏从寿陡然心头一寒。

“你今日前来,做这场戏又何必?你见过了本督,以后行止便可拉着本督一起说?”

杨廷和继续输出:“怎么?做了二品,便可凡事不遵旨依令行事了?”

“……下官不是此意。”

“正德十六年,你还是福建右布政使,如今便是南京户部尚书了。是本督任首辅时薄待你了,还是陛下不识你才、任人有失偏颇?”

“……下官不敢。”

可是你看看张孚敬啊!

“堂堂正二品,入门跪拜,你想要这些闲话传到哪些人耳朵里?”

夏从寿满头大汗:“下官实无此意。”

杨廷和这才慢悠悠地缓和了一点语气:“你能想到的,莫非朝堂衮衮诸公都是蠢材,陛下也是昏聩之君,不知晓其中轻重利害?你以为陛下褒赏你,是逼你去做什么?是你聪明,总还没有拿南京国本说事,给了陛下和朝廷想要的呈请!”

“下官……”夏从寿这下觉得自己不是那么聪明了,难道南京户部和自己的反应也在算计之内?

“朝廷定下今年推行新法至诸省只清丈田土、改革衙署,清丈田土最终的结果自然是汇到南京户部。这担子你南京户部如果不挑,那就北京来挑。如今你要挑,那就挑好。能挑好,才是真正的才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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