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17)
燕十二听到这里,究竟有点不自在——他特意先与弟弟说开,而将仪贞传召的事压在后头,正是怕燕十六再记她一份情,往后更加解不开了。
如今仪贞无心一语,幸而燕十六并未听出什么端倪,咧嘴一笑:“托娘娘的福,我如今也算很懂得道理了,哪还能怨哥哥的不是呢。”
“唉呀,真真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仪贞赞道:“你调去内局才一程子,简直像个大人啦!”
他本来就是大人么。燕十六知道这样一回嘴,最是幼稚,便不作反驳,仍旧端庄地呵一呵腰,道:“娘娘叫我来,不知有什么吩咐,尽管交给我,必然办得圆圆满满的。”
仪贞话到嘴边,又有些犹豫,随即只婉转问:“并没有什么吩咐。单是瞧瞧你在那边过得如何。”
“过得很好。”燕十六不假思索道:“同僚们都和气,匠役更是辛勤,就连余太监都时常照顾我呢,我知道,这是沾了娘娘的光。”
提起余太监,又想起一事来:“对了,近来缫丝妇女们每日能领一碗汤药喝,余太监说这是娘娘怜惜她们,服下可免于手脚僵硬。还鼓励其余工匠什么…'见贤思齐',往后他才好再向娘娘讨一份恩典。”
这个余太监。仪贞愈发觉得不叫燕十六掺和进去是对的,半大小子哪能跟那个老奸巨猾斗心眼子?
燕十六自个儿却心有所悟,请缨道:“娘娘既然问了,想必余太监那些行径还是太过火了,我回去便多多留心,一旦抓住罪证,立刻来知会娘娘。”
仪贞一听,急忙劝阻不迭:“你是到人家手底下当差去的,不是当细作去的,哪里来的这般奇思妙想?”生怕他上了心,一力充作玩笑,打着哈哈揭过去。
又闲问了几句饮食冷暖的话,便叫他们兄弟自行相聚去,不忘冲燕十二使个眼色——他毕竟老成些,知道利害。
燕十二确实不再提内织染局云云,单是数落燕十六:“你下炉能打几根钉,就在皇后面前夸起了海口?”
燕十六不以为然:“擎王保驾不少我一个,吹汤打扇总不多我一个。”
燕十二哽了哽,片刻只好道:“没出息的东西。”竟隐隐有点言不由衷。
“我一个宦官,能有多大的出息啊?”燕十六依旧嬉皮笑脸的,顺道宽慰哥哥:“我喜欢娘娘,又没伤害着哪个,能算什么罪过呢?
“一辈子种在心里,只开花不结果罢了。”他拍拍燕十二的肩膀,一派潇洒地扭头要走,腿却没能迈出去——
皮弁绛袍的九五至尊威仪端肃,不似神佛,极近修罗。
第96章 九十六
燕妮儿面无人色, 苍白的嘴皮子抖个不住,踉踉跄跄奔到仪贞跟前,腿脚立时瘫软在地, 才唤了个“娘娘”, 皇帝迈过门槛踏进来了:“怎么了?”
他还是一副家常语气, 仪贞不知怎的, 后背有些毛毛的, 不曾多想, 只下意识替燕妮儿遮掩过去:“总又是打碎了什么, 慧慧,你跟着她去看一眼, 也好在册子上记一笔。”
“这么毛手毛脚的, 你还留她。”皇帝笑乜了地上人一眼,随意坐在仪贞对过,自己抬手解皮弁。
仪贞站起身来帮他, 趁机挡住了燕妮儿,甘棠又将后者一扯, 她这才手脚打颤地爬了出去。
换过了轻便衣裳, 皇帝从屏风后出来,见慧慧珊珊皆候立在屋中,微挑了挑眉,勾唇向仪贞道:“栖霞郡君养的那个日前又闹出笑话来…”
今日是望日朝会,不引见奏事, 纯行礼而已。赞礼拜唱完“圣躬万福”,礼毕退下时也互通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有无——男儿郎、伟丈夫嚼起舌来, 那真没女人们什么事儿了。
仪贞素昔爱听这些个,俗人天性嘛。今儿个不知为何, 总忍不住走神,坐立不安似的。一时皇帝也停了下来,含情凤目无端端有些慑人,不作声地直望着她。
仪贞实没留意他说到了哪儿,讪笑了两声,佯作坦然地另起个话头:“之前那幅杏黄绸子,我拿来做了一对儿枕头,里面填的杭白菊、决明子,夜里枕起来沙沙的正好眠——是了,贵妃从前那个'雨霖铃'也是这个理儿。”
她越是心怀惴惴的时候,越是喜欢天南地北信口开河。王遥尚得意的那些年,曾屡次被她搅七捻三,全不以为意,甚至颇为宽纵地看着她冒傻气。
阉狗,竟也敢抬起狗眼打量人。
他破天荒地觉得她聒噪得心烦,打断道:“今日是正阳子诞辰,灵济宫必有法事,不妨去散散心?”
仪贞皱了皱眉:“牛鼻子老道有什么好看的?做起法事来又是烟熏火燎,不如就窝在这儿躲清闲。”
她向来是懒散惯了的。皇帝想了想,就依了她的意思,道:“试试你那新枕头去。”
一道躺着,也不做什么,两人齐齐发愣,皇帝忽然说:“看皮影好不好?你从前不是总想拉我一块儿看?”
仪贞其实不太热衷这个了——她生性就是这般,一转眼一个新花样,最近又迷上了针线活,做完枕头做扇套,再有什么穿衣镜的罩子、猫窝的褥子,连朏朏冬日才穿的鞋儿也做了好几双。
不过皇帝既然有此雅兴,她当然奉陪。蒲桃领命去皮影班传话,门帘儿一动,甘棠与她擦着肩进来了:
“回娘娘,不与燕妮儿相干,是朏朏顽皮,打碎了个红釉双耳尊,恰让她见着了,怕娘娘怪罪她没看住猫儿,这才慌里慌张冲进来请罪。”
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一时听不出真假,皇帝扫了她一眼,便擎等着仪贞的反应。
仪贞“哦”了一声,没等表态,朏朏听见有人说它,不知从哪儿冒了出头,娇声细气地“咪咪”叫着,曳着毛茸茸的尾巴踱到仪贞跟前,蹭着她裙裾卖乖。
“咦,这么亲我呀?”仪贞弯腰将它抱在怀里,指尖点了点它的黑耳朵:“必是干了坏事。”
朏朏难得地不躲,仰着张小猫脸巴巴儿地望着她,仪贞心里顿时跟蜜糖融化了似的,搂着它香了又香。
皇帝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见仪贞转过头来,道:“沾了一嘴猫毛,就别来挨我。”
仪贞不答,握着朏朏的猫爪儿,让它面朝向皇帝,在它脸上轻轻刮了一刮,其意不言自明。
好歹得见她笑靥明媚如常,皮影班诸人到了。
燕十二不在其中。仪贞起初不放在心上,只当他们兄弟俩还有事,燕十二未及时返来,问:“有什么新戏没有?”
班中名叫小鹞的一人忙回道:“新排好的有一出《李逵负荆》。”燕十六倒嗓后,旦角便全交给了他。因皮影班中人皆知,仪贞爱听热闹故事、看漂亮人物,这一折剧情既诙谐,又有满堂娇这么一个女郎角色,故而他提出来,正是两全其美。
偏生仪贞不喜水浒梁山,微一拧眉,倒被皇帝抢先开了口:“不如唱青蛇、白蛇。”
小鹞心下愈喜:一人唱两角他也是苦练过多时的,甚觉得心应手,现下能在两位贵人跟前显露显露,今后的前程就不愁了!
仪贞不知就里,安排道:“那么你唱小青,等燕十二来唱白娘娘。”
“…是。”小鹞暗里虽失落,也唯有应下,蒲桃闻言,却行两步,欲去寻燕十二速速赶来。
“就让他唱好了。”皇帝却阻止了蒲桃:“一个班子多少人,总不会只有一个能唱的。”
原是他想看皮影,自然依他的意思。仪贞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且听小鹞曼声吟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