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18)
小鹞的年纪比燕十六更小,嗓音更柔媚些,动听归动听,总不大像是白娘娘或小清。仪贞又看向皇帝,他也心有旁骛似的,垂着眼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并未留意品鉴。
一段游湖借伞唱罢,出神的人先来问她:“如何?”
仪贞失笑:“陛下觉着呢?”
“我觉得极好。”皇帝夸得毫不走心:“往后就叫这个人来唱吧。你叫什么?”
“奴才贱名小鹞。”
顾不上小鹞如何惶恐惊喜,仪贞压在心底的那股不安重新翻涌上来:“那燕十二呢?”
皇帝眉头微动,扼住了欲蹙未蹙的趋势,凤目里犹盛着笑意:“燕家兄弟言行无状,冲撞了朕,罚他俩一顿板子,你不会怪我越俎代庖吧?”
原来如此。仪贞叹了一声,令珊珊给皮影班子赏钱,摒退了屋中众人,方道:“这话客套得我都当不起了。虽说我常传他们来看皮影,难道他们就不是陛下的奴才了吗?做错了事,陛下亲自责罚,倒是他们的荣幸,我怎会有二言?这也罢了,让他们长长记性。”
皇帝不觉略略松了口气。他从不怕谢仪贞看得上那两个玩意儿,暗地里提心吊胆仿佛是种直觉,他自己都说不出缘故。
仪贞观他此等情态,既怄又笑,横竖没有别个在了,无须顾虑他的帝王威信,嗔怪道:“你也是朏朏吗?一面瞒着我干坏事儿,一面试探我发没发火?”
“试探”二字不过是委婉措辞——总不该说堂堂天子,还来看她的脸色;然则说者无心,听者却恰恰觉得戳中了心病,抱屈道:“这罪名我可不认,我并非试探你。 ”
他既作了真,仪贞也只好顺着他的心思,拉了他的手:“那是我说错话了,你拧我两下?”
她明知皇帝向来眼馋这个,因她怕疼屡屡不能得手罢了,如今有了由头,他的手指已经快比到她颊边了,她又往后一仰:“我脸上猫毛还没洗呢,你不是说别挨你?”
自然逃不过一顿收拾。二人嬉闹够了,歪在一块儿说话。之前枕过菊枕,这会儿发间隐隐还嗅得到若有若无的香气,仪贞索性将脸埋在他肩头,细寻了半晌,评道:“你闻着有点苦,是那一只枕头里决明子填多了?”
次日起来送走皇帝,仪贞坐在妆台前挑耳坠,甘棠捧了用过的巾栉出去,慧慧在另一旁整理首饰匣子。
仪贞朝燕妮招招手:“你一时只说我许你去蔷薇馆看鱼,瞧瞧燕十二他俩伤得如何了,把我们这里的棒疮药给他们几瓶,悄悄儿的,别叫人知晓。”毕竟皇帝前脚罚了,她后脚给药不好给得大张旗鼓,倒像跟皇帝叫板似的。
燕妮儿脆声应下来,慧慧在一旁听了,便去柜子里找药,却原来收在旁边一间耳房里,是几盒膏子。慧慧一想,又搜罗着几根参须,白纸包了,俱拿个茄袋儿装起来,旁人再看见一时也想不到这上头。
“拿过去时千万说明白了,这膏子趁早涂,另一样若没信得过的帮手,自己掰一截含在嘴里也是好的。你让大的那个记下,他心里有数些。”一面往回走,一面叮嘱燕妮儿。慧慧其实是不大放心她的,只不过能办事儿的人里数她年岁小些,内侍们虽不是男人,她们这些人也尽量避嫌为好,且她有个养鱼的由头,往日也没有惹过眼。
燕妮儿一一点头记下了,两人正要回仪贞一声,甘棠回来了,看了慧慧一眼,让她俩别忙着进屋。
“我知道你要去哪儿。”甘棠面上亦颇为难,想是踌躇再三,最后决意说实话:“那两个昨日挨打,是拱卫司动的手。”
慧慧一听就知凶多吉少——拱卫司的手段,十个百个宫正司都难及。
她看了看燕妮儿,燕妮儿彼时是被皇帝的脸色吓着了,却并不明白拱卫司人的厉害。后来甘棠拉了她出来,也只叫她回屋去好生待着。
“你要是不信,只管问孙秉笔去,他当时在场,看得比我多。若不是陛下不想血脏了猗兰殿,那两人连活着进拱卫司都不能…”甘棠顿了顿:“五十板子打完就扔去了乱坟场,便是那会儿还有一口气,过了一夜也该断了。你,可得想好了如何回娘娘。”
“据实回禀。”慧慧脸色比昨日的燕妮儿还可怖几分,但终究是站稳了没发抖,定了定神,掀开帘子牵着燕妮儿一道迈过去。
甘棠早料到她会如此,神色毫无波澜:“去吧,我在外头守着。”
直守到皇帝散朝回来,屋中始终没有传出一丁点响动。
第97章 九十七
“陛下。”甘棠屈膝向皇帝福了一福, 自觉举止如常,正欲退身为他打帘子,皇帝已经抢先掠过她, 一低头走进屋中。
仪贞仍坐在妆台前, 目光迟迟地向他转过来, 二人之间不过隔着半扇屏风, 竟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慧慧立在一旁, 不见礼也不是, 见礼也不对。张了张口, 企图打破沉默。
皇帝略一摆手,拦住了, 又示意她退下。
慧慧不敢违拗, 又放心不下仪贞,手掌不由自主地在仪贞肩头轻轻一按,这才磨磨蹭蹭地挪了两步, 复改为却行出去。
“原来五十板子就能够打死人。”关门声似乎格外刺耳,连她说出来的话都被扰得远近不定一般:“我居然从不知道这个, 你知道吗?”
他当然知道。他徐徐走到她身后, 因为她不肯回头,他便于镜中与她对望。
这其实是副颇具况味的构图,但凡她的眼睛里愿意多些情致。
可惜她不。
皇帝暗叹了一声,走得更近些,伸手堪堪落在她肩膀, 她躲了一下。
“这已经是最干净痛快的做法。”他解释说,注意力却在她那只颤抖的耳坠子上——她今日只戴了一边耳坠, 有点奇怪,但是一种别样的俏皮。
“就拱卫司而言吗?”她站起身来, 总算肯面朝着她:“一定要送到拱卫司吗?”
皇帝有点不高兴:“你知道他们说的什么混账话吗?死一次算便宜他们了。”
她不知道,燕家兄弟俩又能言行无状到什么地步?仪贞眼睑蓦然一抽,不,她知道了。
她竟是知道的。皇帝吮了吮唇,没有耐心继续这个话题:“总之都料理干净了,你不必放在心上。”
不是的!他们不是落叶尘埃,怎可如此“料理”?
她无法不放在心上,有两个人,因她而死。这个事实壅滞在仪贞胸中,她捂住了心口,诸般分诉未待吐露,猝不及防弯腰干呕起来。
“蒙蒙!”皇帝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竭力将她捞住,却被她挣脱开,别过脸接二连三地作呕不止,一手徒劳地捂着嘴,一手手心朝着他,有气无力地摆了两摆。在片刻的平缓里匆忙辩解:“我不是…”
“宣太医。”他不让她再说下去,扬声吩咐过人,紧接着强硬地把她抱住了,抽出手帕小心地擦拭她嘴角,却对眼尾沁出的几滴泪珠视而不见。
来的照旧是高院使,眼前帝后二人的情态则是他见所未见的。老太医不敢多言,默默请了一回脉,斟酌道:“娘娘许是偶感外邪,胃气上逆,有些呃逆隐痛的症候。其实不消用药,平素饮食寒暖上将养着,再能少悲少怒就好了。”
坐着的这两位都不作声,高院使艰难地将余光从左边眼角调到右边眼角,硬着头皮决定收了迎枕,背好药箱,拉着药童儿一道叩过首,悄无声息地告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