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7)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主仆间寻常的奉承之言,却在一来一往中达成了默契:当今天子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亦不是日薄西山的老叟,困顿一时,不等于苟活一世。而权势滔天的掌印太监,终究还是个没有子嗣的太监。

弃谁投谁,并不难抉择。至于个人的小算盘,何必太刨根问底。

仪贞在汤泉边那一觉睡得沉,这会儿倒是精神奕奕,只觉得脸上汗腻腻的,慧慧便打了水来供她洗漱一通,又换了身寝衣,因为时辰尚早,仍窝在床里养神。

一时绣帐放下来,镂金香球里馨馥阵阵,仪贞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了,松快不少,有空咂摸起来慧慧那番话。

子嗣。她当然听过来自许多人的念叨,在皇家开枝散叶是何等要紧的事儿,多少腥风血雨、勾心斗角,都是从这上头来的。甚至于太监如王遥一流,之所以罪大恶极、丧心病狂,也是由于没有子嗣的缘故。

就像这两个字,是一种玄妙的咒语,可以令人皈依,也可以令人癫狂。

幸而她可以暂且地置身事外。

第15章 十五

又过了一旬多,是个小雪天,皇帝命人带话给仪贞,要招待她吃拨霞供。

雪中的汤泉行宫银装素裹,泉边雾气缭绕,比往常更像仙境了,皇帝在这儿住得惬意,兴许年也要留下过。

不提祭祖的话——这些年的告庙酹陵都办得潦草,遑论而今,打仗挑费那样大,如王遥所言,总要为民生计较。

仪贞拢着斗篷,没叫传辇,自个儿走在雪地里。她挺爱吃拨霞供的,倒不是有多么喜爱兔子肉,而是觉得冬日里用些热腾腾又不油腻的东西,到底能叫人振奋许多。

但不知道皇帝主动相请,又有什么用意。

到了皇帝住的澡雪堂,铜锅已经生起来了,暖意浮动,桌上嫩红鲜翠围作一圈,煞是可喜的光景。

皇帝应是才在前头池子里泡过,光泽微润的头发挽成松松的髻,只别了根木簪。一身家常衣裳外头披了件鹤氅,绀碧颜色,颇与这冰天雪地相得益彰。

仪贞解了斗篷,上前给他行过礼,见他手里把玩着一块龙纹墨锭,顺口赞道:“这墨有年头了,养得好,眼下这样干冷的天儿也不见开裂,油光细润,墨香也正。”

皇帝漫应了一声,随手搁下墨锭,走到面盆架前洗手,屋里头没留伺候的人,他自己动手,又取下张手巾来擦干了。

仪贞伺候人的意识还是差了点儿,就在旁边愣看着也没觉出什么不妥,单是发现皇帝没抹沤子,手背略有些干燥,倒也不影响那份优雅意态。

“别愣着,入座吧。”两个人窗前对坐、赏雪吃肉最是得趣,正经分了席反而不美。

仪贞仍没咂摸出这是何等殊荣,听话地坐了下来,先捧起手边温碗里的注子,替皇帝面前的杯子斟满。

却见不是酒,是杏子露。

皇帝因说:“朕一时有事与你商量,酒便免了吧。”

果然还有后文。仪贞心里有准备,不过“哦”了一声。

水沸了,明净的玻璃窗上蒙了一层细雾,好似河面敲来的一整块冰,新镶嵌上的。琉璃世界一般,静谧而易碎,于是桌前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话语。

平心而论,这样有人陪着,看看雪、涮涮铜锅,是一种久违了的体验。小时候期盼下雪,盼的是打雪仗、摘梅花,一顿疯乐;也曾煞有介事地做东道、招待叔伯家的姊妹、或是通家相识的小手帕交,但那些都是盛放的热闹,乍起乍落,不同于此刻的平淡温情,可以懒散一些,任它细水长流。

即便聊作友邻的这个人是皇帝,即便他显然存了一肚子算计等着自个儿。

但是,管他呢!太挑三拣四的,那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在宫里头过日子,这一点尤其重要。

兔子肉可口,吃个三五片滋味也就尝够了,这时令里还是鲜蔬菌菇更诱人,仪贞用得张弛有度,末了再啜两口杏子露溜溜缝儿。

皇帝见她如此,不禁想:待会儿听完了自己的话,不怕她此时受用的这些东西不堵在她心头。

他自然是存心的。老辈儿里传下来的规矩,不兴在饭桌前训斥谁,再是不待见呢?论起来总是自家的人,除非是要刻意折辱她。

他不想坏了这规矩,是不想有损自己的风度,可又绝不能太便宜了谢仪贞。

要怪只怪谢家父子,没把这个进宫多年的姑娘看得太金贵。

他早早放下了筷子,不过捏着那只菲薄的甜白深腹杯,透过那跃动的小小炉火,偶尔打量对面那张漂亮天真的脸蛋。

她若是个傀儡,落笔的那个人一定是用了情的。

皇帝心底生出一股无端的恶意来,等她心满意足地擦嘴时,几乎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本来,是一桩好事儿的。”

仪贞一点儿都不信,撂下手帕子,将洗耳恭听的姿态摆足。

“平叛耗了这么久,前几天可算有捷报传回来,叛军在广平府遭重创,一路退至谯郡,实在是解了王师的燃眉之急啊。

“王掌印这时才告诉朕,那位运筹帷幄、扭转战局的奇才,便是你心心念念的二哥哥,谢昀。”

仪贞的笑意撑不住了:哥哥一切安好,还能继续坐镇军营,这仿佛是喜出望外的好事儿。

然而依皇帝这般口吻,真会是好事吗?

“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皇帝还是那把寒凉的声口:“王掌印还向朕进言,要拜谢昀做骠骑将军——皇后,你欢不欢喜?”

这话似有千钧之重,直把仪贞的心肝脾肺都拽着往下坠,坠得她脚下发软,不知怎的就从座上跪倒在地,强撑着一口气望向皇帝,剖白的话这一回却出不了口。

皇帝很是叹息,弯腰来拉她,说:“朕都说了,这是好事儿——为难的在后头呢。”

真算起谢家的家史,比大燕立国还久。到了仪贞祖父这一辈儿,虽有意韬光隐晦,但犹称得上一句往来无白丁。

谢家长子与通政史柴擎之女定了亲,至今尚未迎娶,姑且不提;次子谢昀,则是同当年青梅竹马的俞家小女两情相悦,四年前,两家过了小定。

然则这位青梅的父亲俞都给事中颇不赞同这门婚事。都给事中论职衔不过正七品,掌的却是规谏、稽察之要事,若非王遥后来居上,这位俞大人方是先帝朝的天子近臣。

种种恩仇立场,随着这位老大人的辞官养病,已经渐渐从世人记忆中淡退了,直到谢昀负伤惨重的消息从边关传来,俞大人毅然决然,要退了谢家这桩亲。

爱女心切,趋利避害,原也无须苛责。偏生俞家姑娘是个一意孤行的痴心人,不肯背信弃诺。

闺阁之语,不知如何叫外头知晓了,彼一时此一时,谢昀安然无恙,又刚立了功,俞老伯心志不改,局面倒不易转圜了。

“你虽是妹妹,但成了家便是大人,又是皇后,理应过问几句。”皇帝握着她冰凉的手,颇有耐心地令她在自己身边重新坐好,娓娓道:“这么着,你写封信,劝一劝俞家姑娘。同为女子,许多话谈起来比外人总要贴肺腑,权当是替你二哥哥周全善后,莫要妨着他将来结一门得力的好亲。”

仪贞从未得过他这样熨帖的嘱咐,字字句句中,又将他们说得这样不堪——她笃信二哥哥不是阿党比周的奸佞,俞家姑娘也不是二三其德的弱质。

她想把手从皇帝掌心抽回来,说:“陛下让我写,我照做就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取信于陛下了。”

皇帝怔住了,他假意接谢昀回京养伤时便早有预料,王遥不会放过这个进一步拉拢谢家的好机会,遑论以谢昀的态度来看,双方根本一拍即合。

何以谢仪贞成了无用的弃子,他便恼恨至此?他自幼生于禁宫、长于妇人之手,堪称身旁无一人可倚仗,苦心孤诣做出的无用功岂止一二回,早该失望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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