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18)

作者:青城山黛玛 阅读记录

抑或是,他措手不及,谢仪贞会这样明白地向他示弱。

他历来先入为主地认定,大概家学渊源,谢仪贞实属柔奸之辈,专擅以弱制强,自己不要中了她的圈套。

但是,他又自顾自反驳道:不能说谢家抛弃了谢仪贞,在这之前,是谢仪贞先抛弃的谢家。

她站到了他身边来。

他想,无论谢家如何,在他这里,不应当牵连到她——此时,乃至来日。

攥在手心的细软指头不知何时逃脱出去了,只听对面的人收敛起语调里的灰心丧气,问:“之前的墨锭,可以拿来用吧?”

其实也不是非得逼着她来写不可。皇帝临了改了主意,横竖俞家女与她又算不上至交密友,仅须以她的名头,将禁中的意思传递出去就够了。

终究已经投效了他,小惩大诫即可,无益太过苛责。

不过仪贞坚持。皇帝的态度稍有缓和,多少叫她略略放心了点儿,腾出余暇一想,大哥哥二十有五,这年月里称得上高龄,明明早就定了亲,何故迟迟不完婚?

二哥哥亦然。与善于审时度势的柴家不同,俞家是清流之首,洪水滔天里也要屹立不倒,不偏不倚。儿女之事,若是掺进角户分门里,实是带累了清白无辜者。

既已想通了,写这么一封信,也就没什么可难堪的了。由她亲笔,句句真情实意,总好过旁人虚与委蛇。

她挪到御用的黄花梨大案前,因为身量不够,站着比坐着更自如些。皇帝还是一张冷脸,一只手背着,单手给她研墨,看架势不像是伺候,像监工。

仪贞低着头,眼角余光也管好了,不去理会他。铺开纸来,提笔取墨,专注于这白纸黑字之间。

交浅难言深,况且疑影环伺,寥寥数语,不过点到即止,落款时却有呕心沥血之感。

遗落在膳桌前的手炉早该冷透了,这会儿不知被谁重新填了银骨炭丸,塞进她手里,方才衬出她指尖僵寒。

折胶堕指之月,不知这刳肝沥胆之言送至俞家时,是否只余满纸腥冷。

初雪融尽的时候,听闻俞家姑娘突染恶疾,不治而亡了。

第16章 十六

春日渺远,没了雪光粉饰的行宫露出了底下枯败的本相。

咏絮阁里银炭燃得哔哔剥剥,香气袭人,珊珊略撩开门上锦帘,匆匆闪身进来,生怕放走了半丝暖意。

“当真化雪比下雪还要冷呢。”她将怀里抱的东西搁在角落里的条案上,解开包袱皮儿,拎着里头一件银鼠皮褂子抖搂开来,仔细检查着针脚,一面道:“得亏我前日把这中毛儿从箱子里翻出来了,眼下不就穿得?横竖节令也没两天了,又在行宫里,没那么多双眼睛看着,夜里便换上吧!”

慧慧却没应和,急急上前来冲她比了个噤声的动作,抬手又往寝间一指:“娘娘心里正难受呢,你别再聒噪了。”

珊珊忙压低了声音,问:“是为俞…”

慧慧打断了她:“心里知道就行了。”

珊珊点点头,又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悄没声儿地将银鼠褂儿挂到衣架子上,拉了慧慧往外头走。

“何苦来呢?我听人说,连俞家祖坟都不让进,送到北郊外头的庄子上了。”珊珊皱起眉头来——年纪轻轻的未嫁女,按老例儿就是这么个规矩,可这规矩又多么寒人心啊。

既然两家不对头,当初又何必过那么一回礼?谁不知道,俞家姑娘说是病故,这“病”也是从心上起的。

“你听谁说的?外头的事,是咱们议论得起的吗?叫嬷嬷们知道了,看不罚你!”

“嬷嬷们知道的比这还细呢,只不在咱们跟前说罢了。”

慧慧听到这里,不肯多与她闲话了,道:“天黑得早,我去看看晚膳提回来了没有,再过一会儿就该掌灯了。”

“才刚提回来了。”珊珊也没有多的秘辛可讲了,跟着她一道返去,说:“今儿还吃锅子,大冷的天儿,真没别的新意了。”

真真是宫里面享福惯了,猫儿狗儿都有挑肥拣瘦的底气。掌庖厨的大师傅们知道连日里牛羊鸡鸭吃得腻味儿,再怎么变换花样都有限,便从汤点上下功夫,连豆浆都分了甜咸两壶。

仪贞旁的尚勉强,只是一味地怕冷,窝在哪一处了便大半晌不愿意动弹。请太医来瞧过,亦说不上什么病症,大抵还是年轻女子禀性单弱的缘故,素日饮食上缓缓地进补将养即可。

慧慧珊珊两个见她怠懒吃锅子,不好紧着劝,因她平常爱咸口,便单将那淮山药、羊排炖的豆浆撇了油星儿,连壶搁在温碗里存着,待她想起时再用一些。

就这么潦草地收拾洗漱过,寝殿里灯也不让多点,独一星火光摇摇晃晃,晃得那芙蓉帐中、锦绣堆里的人越发模糊不清。

慧慧珊珊阖上房门,无可奈何地对视了一眼,珊珊提议说:“请嬷嬷们来劝劝吧。”

她俩和仪贞年纪差不多,珊珊自己心里尚替人扼腕,搜罗得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嬷嬷们经历得多些,兴许能比她们看得开,有劝解人心的见地。

慧慧不假思索地摇摇头,拒绝的理由却并不充足:“…再说吧。”

正发愁呢,不料前路传来响动,有个高个儿提着灯笼,慢慢往她们这头走来。

珊珊猛地把问询的话吞下去,慧慧已然扯着她蹲身道福:居然是皇帝来了。

皇帝没理会她俩,径直往寝殿走,慧慧珊珊刚想赶上去叫醒仪贞,冷不防被皇帝关在门外:“不用你们。”

屋里竟比外间还暗些,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一面往落地罩前走,一面问:“谢仪贞,你睡着了吗?”

仪贞压根没有睡,但张了张口,旋即还是不想理会他。

皇帝不以为意,继续上前去,抬手撩开了床帐。

莫名地,他心里一跳,忽然举起灯笼去照她的脸,仪贞连忙抬手遮脸,而后不甚耐烦地翻身朝向里头。

她没有哭。皇帝罕少地有点不自在,将灯笼搁下后,自己在她床边坐了,两只手拢成拳,撑在膝头,握紧一时,又松开来。

他还没有到咏絮阁来过,索性放出眼光去,打量着屋中的布置,偶然瞥见膳桌上未收的温碗。

他清了清嗓子:“你没有吃东西?”

“…吃了。”想了想,没有与他赌气的心思,她只是,想不通。

“那…陪我吃一点吧。”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心里也有无从排解的痛楚、甚至于食不下咽吗?还是,仅仅为了安抚自己的情绪、摆出一副低声下气的姿态?

她不能否认,她对他怀着愤恨,但愤恨两个字,犹嫌太轻飘飘——

“我不明白。”她回过身来,直视于他:“我们这些女子,已然裹进了这些斗争里,却为何依然不能参与这些斗争呢?”

“参与。”皇帝重复了这个词,像是第一次学着理解这个词一般。

他思索了片刻,认真答道:“任何不费辛劳便享尽膏粱的人,都会在难以为继时第一个被舍弃出局——不独女子。”

哪怕他们没有选择。

所以,要不惜一切,成为生杀予夺的人。

至于“一切”两个字里,是多少人的血肉,他算不清了。

他偶尔回想起先帝,牺牲帝王的尊严风骨,换得朝野的安宁,仿佛不失为不得已之下的一种抉择。

可是养虎为患,终究不能长久。他不杀虎,虎便要侵吞这李家山河。

至少,不能白白地失去。

“我不想白白地失去…”从床上支身坐起的人说了同样的话。

李鸿讶然侧首,目光灼灼地端详这个鬓发蓬乱的女子。良久,他听见自己言语喑哑:“你总要我信任你、信任谢家,其实…”

其实——她未见得信任他。在今日之前,他也从未想过要取信于谁。

“豆浆冷了吧?”仪贞兀自岔开了话头,说:“荤汤再热总要变味儿,不如叫他们趁做些酒酿圆子来,陛下用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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