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36)
仪贞有点不乐意,但确实是自己理亏在先,能赖他什么不是呢?只好眼含幽怨地又睇了睇他。
不会记起来了吧?皇帝脸上古井无波,内里难免发虚,说实在的,他后悔了。
在他看来,趁人之危不可鄙,一厢情愿可鄙。
情"爱两个字是色令智昏的遮羞布,他只觉得令人作呕。
但是——他又严苛地评价起了谢仪贞这张脸——不需要他严苛,再是绝色,这会儿嘴角肿起老高的模样都好看不起来。
他咬她做什么呢?这是哪门子惩治?
皇帝拒绝承认内心深处的惶然,宁肯抹去这一行为的存在。
他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袖口:“待会儿让太医开些消肿镇痛的药就是,你早点儿回去吧!”
他捋了袖口?仪贞理所当然地要反着听这话,嘴上答应得干脆,一面决定不挪窝儿。
刚过了五更不久,还早得很。待皇帝走了,仪贞又靠在弥勒榻上眯了一会儿,醒来发觉慧慧来了。
“太医院送了消肿止痛的药丸药粉来,说是陛下吩咐的。”慧慧听这话似有深意,仪贞又左等右等都没有回来,连忙带上东西,匆匆赶来了。
如今一瞧,仪贞确实需要上药,只不过不是她以为的那种罢了。
当着慧慧的面儿,仪贞不会控诉皇帝的不是,只笼统地说:“磕到了。”
慧慧知情识趣,并不多问。打来温水替她润了润唇,手势轻缓地给她涂上一层药粉。
药里面应当有冰片、麝香等物,凉丝丝的,肿与痛都立时缓解了不少,仪贞又有精神头和慧慧说话了:
“甘棠她们呢?你同她们相处了大半日,觉得如何?”原本昨儿来含象殿,就是想探探皇帝的口风,偏生话不投机,后来又喝了酒。
“娘娘放心,她们都很踏实本分,往后不会争权夺势起来,扰了娘娘的清净安生。”
相伴多年的人,说话确实要大胆些。慧慧明白仪贞心里所想,不单是怕她们不老实,更多的是怕自己会失去立锥之地。
她这样为自己挂心,要不要把自己跟孙锦舟的事儿和盘托出呢?慧慧犹豫一瞬,想起几位嬷嬷的殷鉴不远,到底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皇帝自有主张吧。眼下容忍了孙锦舟,是看他还有几分用处,故而对他俩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至于将来如何,且等将来吧。
“孙秉笔不会和慧慧有什么交情吧?”皇帝在掌灯时分回到拾翠馆,就看见仪贞举着一支蜡烛,正满屋子忙活。
他有点意外她还在,但并不讨厌。按捺着心底升起的那点儿莫名情绪,讥笑道:“朕以为要等他俩有了孩子你才会知道。”
“孙秉笔能生孩子?”仪贞瞪圆了眼,顿时把自己方才的疑窦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皇帝被她堵得半晌不愿意开口,自己动手脱了外袍、摘了冠带,换上便服,没好气地问:“你怎么赖着不走?”
仪贞大感委屈:“是陛下你捋的袖口啊,左手的。”
完了,早起他不该贬低谢仪贞的心智的,这会儿一语成谶了。
他将毕生耐心都动用起来,教刚满月孩子似的谆谆善诱道:“王遥已经死了。秉笔两个字,你记得它的本意就好。”
仪贞知道自己这是真触着了他的逆鳞,大气都不敢再出,低眉顺眼地凑近两步,搭着手给他系衣带。
无关暧昧,全是讨好。皇帝索性撒开手,任凭她把这举动做得和男女之事一点儿边不沾。
“我看过阿娘给爹爹系衣带。”她确实很有心得,自吹自擂道:“武将么,难免经常被人视作莽夫,粗枝大叶的不甚讲究,那是他们不知道我阿娘有多揪细——这带子要系得牢靠,又要解着趁手,美观上也要顾及到,疙疙瘩瘩的不仅难看,穿的人也不舒坦呀。”
她这种时候,嘴巴又不怎么招人烦了。
皇帝看着她乐在其中,下唇角那儿已经不肿了,仅留下一线深红的痕迹。
但凡她对镜细瞧,就明白那无疑是个咬痕。
皇帝心底的烦躁不安再次卷土重来,他退后一步,生硬道:“好了,你回去吧!”
第31章 三十一
她不走!如今朝政上大破大立, 正是要务巨万的时候,她再不多赖一会儿,越发连跟皇帝说话的机会都找不着了。
嘴上倒说得好听:“猗兰殿添了许多人手, 气象一新, 我还没向陛下谢恩呢!”
皇帝“哼”了一声, 走到桌边倒茶喝。
“我来我来。”仪贞尾巴似的又缠上来, 一面夺得茶壶来斟, 一面道:“我白白仰仗着陛下的洪福, 每日家不是吃就是玩, 分不了什么忧,这些个杂活儿上就让我尽尽心吧!”
她历来是这样的, 嘴甜心空。皇帝决意不当真, 安然受用她的殷勤就好。
“陛下,今儿是初一,朔日大朝?”仪贞手上忙活, 嘴里犹不闲着,选了个便于拍马溜须的话头。
皇帝唇角微动, 又矜持地压平了, 唯有隐约的笑意漫上眼眸——这是他登基后,第一次在太极殿面见廷臣。
而对一些大臣们来说,距离上一次见到龙椅之上天子垂拱高坐,已二十六年矣!
二十六年呐,比他和她历经过的春秋还要长。
立皇帝至此尸骨无存, 也许大殿匾额后头还残存着他流下的血污,但那终究无伤大雅了。它们不过提醒着年轻的君主, 他终于剜去了这跗骨之蛆,决计不会让此物死灰再燃。
大臣们的神色各异, 他也尽收眼底,因为对赤胆忠心四个字并不奢求,倒没有十分耿耿于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为官做宰,不过是更光鲜一等的利而已,于己可以改换门庭,于人可以执掌生死。
除了一意孤行的宦党鹰犬外,那些曾经依附不深的、或者明哲自保的,若还堪用,不妨姑且用着。
其实,对于谢家,也应当如此。
他抬起眼,不动声色地看向仪贞。
仪贞浑然不觉,侧对着他正专心剪烛花——她喜欢这活计,铜镀金的剪子在焰火里一挑,折出五色光芒来,像展翅的翠鸟。
回顾生碧色,动摇扬缥青①。
她心弦一颤,猛地回首对上皇帝的目光:她昨晚,仿佛对着皇帝念了两句诗?
内容实在记不得了,只是如今隐约觉得,颇为大逆不道。
但从皇帝今儿的脸色来看,又像是没有这回事。
她心里惊疑不定,面上还作着一副洗耳恭听的假象:“翳散岚止,天高地阔,陛下可以舒怀了。”
“朕盼着这一天很久了。”皇帝知道她又在偷偷揣摩自己的反应,礼尚往来,说:“你应当也一样,皇后。”
仪贞觉得他声口不大对,但皇帝随即又说:“过几日便是端午,请谢夫人进宫一见吧。”
她全然懵了。欢欣狂喜一类的字眼皆想不起来,且太狭隘,无法诠释她此刻的心境,她发觉自己紧抓着皇帝的手,宛若要追问一声:“真的吗?”
不,不,不能这么问。君无戏言啊!
不用皇帝再开口叫她退下了,她雀跃不已地告辞出来,无人侍立的含象殿成了她放肆无拘的天地,她忘情地奔跑起来。
沿途宫灯盏盏,点点碎芒撒了满路。她不是贞静持躬的皇后,她是元夜里满街嬉闹的孩童。
但李鸿觉得无妨。他囚不住她,谢家可以——那个对她置若罔闻近十年、依然让她魂牵梦萦的谢家。
“…阿娘不爱吃寻常的粽子,嫌搁在胃里难克化,作酸。”仪贞不睡觉,拉着上夜的慧慧絮叨个没完:“咱们也不给御膳房添麻烦,届时自己来做就是。慧慧,你吃过山药泥压的粽子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