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37)
慧慧笑着摇了摇头,说“没有”。
“那是我爹爹的主意,山药养胃嘛。”仪贞继续给她比着:“削了皮儿蒸熟了,碾成泥,里头填上核桃仁或者香榧之类的,只借个粽子的模样,应景儿罢了。不但阿娘吃着相宜,我和二哥哥也爱拿它沾蜜吃,除了不脆以外,像极了街面儿上卖的糖葫芦。我们家里不让吃外头的糖葫芦,就因为二哥哥闹过一回肚子…”
她渐渐放低了嗓音——慧慧的眼皮儿开始打架了,脑袋也微微左摇右晃起来。仪贞再一瞧西洋钟,居然快到四更了。
得意忘形,就是她如今这个样子吧,然而是当真不能自持啊!好歹放了慧慧去外间歇下,她继续窝在床被里独乐乐。
外命妇是不能在宫中过夜的,但愿初五是个晴天,最好也不要太晒着人了,阿娘可以来得早一些,离开得晚一些。
仪贞憧憬着、期盼着,要洗文旦浴、要饮紫苏水、要系长命缕、要佩辟邪囊…佳节吉日又恢复了年幼时的乐趣,不再只是冰冷而繁琐的习俗章程。
那么,皇帝呢?蓬勃的心被谁轻轻捏了一下,匀出一个小小的、郁郁的褶儿——年年嘉辰令月,可曾有过他留恋不忘的?
王遥毙命前的那番话重又在她耳边响起,如鸱鸮桀桀,不怀好意。
按着皇帝当时的回答,对于赵娘娘是他的生身母亲这件事,他从来没有怀疑过。
果然吗?
为时已晚的幡然悔悟,和孤绝多年的不闻不问,哪一种更痛呢?
仪贞不知道。她甚至不忍去感同身受。
比牺牲更残忍的,是功亏一篑的牺牲。
她此刻才明悟,姚洵五七回魂夜里,李鸿眼中深重的自我厌弃。
打这天起,仪贞每日都要上含象殿点一回卯。未必回回都能见着皇帝,那就送上一碟子定胜糕、两支芍药花、五色线编的绦子…甚或什么也没有,就假模假式的嘘寒问暖两句。
“谢仪贞,你就这么闲?”檐下门上的帘子近来都换了金丝竹的,清爽又敞亮,映着榴月绚丽的夕霞,别有意趣。
皇帝匆匆由长廊走来,还没进屋,隔着竹帘就能瞧见自己那一茶案的花花绿绿。
仪贞闻声回头来给他蹲礼,随口反驳道:“那倒不是。给陛下送东西又耽搁不了多长时间。”
听听。任何一个知礼的人,这时候不应该说,再忙也甘之如饴,定要抽空来这一趟吗?
皇帝今儿已经为新科进士的调任费了一整天的神,实在怠懒和她斗嘴了,只问:“做什么来了?”
“哦,下帖子来了。”仪贞毕恭毕敬地取出描金勾蜡笺请柬,双手奉上:“明日端阳,后宫众姊妹在猗兰殿设宴,陛下若得空…”
“朕不得空。”皇帝脱口而出就是拒绝,随即像是自觉太无情了,迟疑着补上一句:“明日要到东苑去,看群臣击球射柳。”
“哦。”仪贞反应过来,从前皇帝与内宫得以同观表演,是因为赵娘娘这位长辈尚在。
而今皇帝索性蠲除了此一节。
他的烦心事儿够多了,仪贞不好再做出伤怀的样子来,只好轻描淡写地告退出去。
初五一早,正如仪贞所愿,是个风轻日暖的好光景。
仪贞一夜没睡,这会儿倒还精神百倍,穿着身艾虎五毒纹补子,就立在正殿门前张望着。
“还早多着呢!”甘棠放下一盆菖蒲,走过来笑劝道:“哪怕夫人三更就梳妆出府呢,也得等着开宫门不是?”
仪贞点点头:“是这么个话。宁肯叫阿娘多睡一刻。”
可赞同归赞同,她还杵在原地翘首以盼。
甘棠无法,背过身一招手,让蒲桃拿来两柄新制的扇子,一左一右地为仪贞送凉。
节令补子还算不得盛装,这时辰她已经微微感到热了,阿娘凤冠霞帔,又当如何?
仪贞偏首,向甘棠道:“找两个稳妥人,抬一架软轿候在嘉猷门边上——母亲有了年纪,实在走不得这么远的路。”
横竖女眷堆里她最大,放肆就放肆吧。往后别的妃嫔们有娘家人进宫,也给这么个殊荣,那便不叫僭越,叫恩泽广施了。
又看了好几遍时候,直到辰时中,慧慧方从猗兰殿外疾走回来:“娘娘,夫人到了!”
不知是否有些中暑了,仪贞忽然觉得两腿发软,迈不开步子去。她伸出手臂,甘棠与蒲桃便从旁搀住她,却没有领会到她要下台阶去的意思。
她望着她的母亲,凤冠翟衣,眉目如昨,雍容而肃穆地向她走来,止步在宫人摆好的拜毡前,从容不迫地屈膝行礼…
“阿娘!”仪贞抑制不住地奔过去,弯腰伸手,不要她当真跪下去。
谢夫人却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让我把礼数做完!”
仪贞意料之外地挨了一下子,愣住了,只好呆呆地看着,由着母亲把额头恭顺地贴到砖地上——她避开了一步。
谢夫人以手撑地,缓慢地欲站起身,她走得太久了,腿脚有些酸疼,仪贞总算反应过来,又伸手去扶她。
这下谢夫人没再回绝,紧紧握住了女儿的手,低声唤道:“蒙蒙…”
这是她阔别多年的乳名。外祖母不喜欢父亲为她取的“仪贞”二字,仿佛女子一生,除去贞洁自持外,再没有别的品德可称颂,便特意选了这么个乳名来平衡,不是“宴坐雨蒙蒙”,是“禾役穟穟,麻麦幪幪”。
她“哎”了一声,咧嘴一笑。
第32章 三十二
“我都让人把轿子给您抬来了。”仪贞唧咕道。
君臣之礼分说完了, 进了后殿,自家人就不闹那些虚头巴脑的。仪贞搀着谢夫人往自己寝居里走,一面嘱咐甘棠:“茶就不用了, 倒一盏温温的紫苏熟水来, 点心只要我昨儿说的那个山药粽。”
女儿大了, 行事颇有主张, 谢夫人听在耳中, 不禁感慨万千。坐下来抬眼细瞧她, 柔声说:“我知道你心疼阿娘, 可哪有臣下坐着轿辇,大摇大摆进天子后院的?”
仪贞道:“老吾老, 以及人之老。将来其余宫眷戚家进宫, 也是一样地体谅她们,难道还有谁损人不利己,非拿这个做文章吗?”
谢夫人正色问:“王遥跋扈豪恣、作茧自缚, 也是后宫构陷?”
仪贞一时默然——她自觉和李鸿相处日久,斗嘴耍赖是常态, 险些忘了他是威势不容挑衅的人主。
恰巧慧慧端来汤点过来, 仪贞忙接过手,奉到谢夫人跟前:“阿娘用些熟水,再尝尝我叫小厨房做的山药粽儿,全按着咱们家的法子来的呢!”
谢夫人一笑不言,待慧慧退下了, 方才嗔道:“你呀!”
女儿在宫里举步维艰这些年,谢夫人没有一日不肝肠寸断的, 但日子还得平心静气地过,不能流露出一丝哀愁来——哀愁即是怨怼。
奸佞当道的时候, 皇后是苦差;海晏河清的时候,皇后照旧是苦差。
盖因一位经天纬地的帝王,未见得也是一个知冷知暖的郎君。
谢夫人怜爱地抚了抚仪贞的脸:她的小女儿,已经完全褪去了孩提时的稚嫩,这是自哪一日起、悄无声息的改变呢?这张剔透如春雪的标致脸儿,落在母亲的眼里,只像是受了委屈,怯怯的可怜。
她当然是受了许多苦的。不过谢夫人想,这孩子打小有一点好,心胸开阔,不记仇、不自苦,是以如今的眉眼流转间,还透着那么一份率真坦然,说话也不露半句藏半句的,当着亲人的面儿,更是利落又脆生,有什么说什么。
这是她的福气吗?若嫁到和他们家差不多的门头去,自然是的。一家子无论兄弟几个,总是有长短,妯娌之间便难免有比较、有算计,就得像她这么着,大而化之之谓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