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80)
她与皇帝在谢家待到下半晌,中秋夜里虽没有宵禁,但宫门下钥的时辰照旧不变,他们赶在那之前回去,晚上大概能与宫中众人一块儿赏月。
皇帝对此可有可无。他俩仍同去时一般,共乘一车进了宫门,月初升,皎如飞镜临丹阙,天幕则碧蓝若海。
索性下车来,牵了手随意地走。路过一方水池,两个人立在桥中,天边月与水中月都近得无人能不为所动。
仪贞勾了勾皇帝的指头,慷慨道:“分你一个。”
月亮的滋味便应声落在他唇齿中,轻的、软的、微微发凉但分毫不苦,是一种蓬发的捏不住的甜。
这甜蛰伏在李鸿殚精竭虑的头脑里许多年,不分时机地逃逸出来,不理会什么团不团圆节。
再一回神,又一年将尽。
仪贞从暖轿里出来,拢了拢斗篷,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一捧红梅,迫不及待地进含象殿显摆去了。
“苏婕妤替我挑的瓶子,是一对儿,我看配着正好,另一瓶就送到贵妃那里去了。天儿太冷了,实在不敢邀她一道出来踏雪寻梅,就叫她待在屋里,也有这样鲜焕颜色亮亮眼睛吧!”
皇帝还没封笔,紧着腊月里的工夫拟定明年大计,被她聒噪得心浮气躁起来,没好气乜了她一眼:“难为你,这么冷的天还能一脑门儿的汗,过来我给你擦擦,别安生下来了反倒着凉。”
仪贞搁下花,果然乖乖上前来,由着他拿手帕在自己脸上拭过,又端起案上显然是给自己准备的茶来润喉。
茶水温度正好,喝下去一路熨帖,浑身的寒气都驱完了,只剩胃底还凉凉的,痉挛了一下,旋即干呕了一声。
仪贞连捂嘴都来不及,大感露丑,皇帝可不管她这些,一面伸手给她揉揉,一面就准备数落几句。
没揉两下,手被按住了,仪贞忽然盯住他,双眼放光:“我小日子没来。”
第67章 六十七
“…回娘娘, 从脉象上来看,沉而涩,与往来流利之滑脉迥异, 主阳虚而寒凝血淤, 微臣斗胆问娘娘, 平素行经可有艰难?”
新拔擢上来的太医院院使年近古稀, 须发皆白、慈眉善目, 仪贞在这么一位老爷爷面前也没什么避忌的, 坦然道:“我信期一向都准, 除了容易疲累些,别的并没有什么痛恙。这回已经迟了五日了…”
女眷们求子心切, 院使见识得多了, 莫说是天家,外头的高门大户、贫寒布衣,哪有不图个多子多福的?
故此老大人答话很有转圜余地:“若依此推算, 娘娘有喜也不过一月有余,微臣学艺不精, 总要等满了两月, 方能号得确切。”
这话当然是自谦了。仪贞没经历过,倒也听说过,是须得这么长日子。
皇帝听到此节,却皱起眉头来:“照这么说,还得干等上一个月, 倘或不是,岂不平白耽搁了调理气血的时机?”
是了。益气即要活血, 与有妊保胎正是南辕北辙。
仪贞说:“我一向没什么症候,既不手脚冰凉, 又不气短懒言,真要调理,也不差这一个月。”
她自是不懒言,她话多着呢。皇帝垂下眼眸,没再反驳什么。
院使大人察言观色,折中道:“陛下所虑甚是,娘娘之见其实亦在理,依微臣愚见,药补不如食补,平日里的膳食多费神些,再勤加添衣保暖,十分里便有八分妥当了。”
絮絮叮嘱了足有一篇时文,抵一副效如桴鼓的汤方儿还绰绰有余,老大人自觉功德圆满,这才起身告退。
朱红锦绣毡帘随着院使退出去被揭开了一瞬,卷着雪意的寒飔见缝插针地钻了进来。皇帝站起身,走到几前,说:“茶也暂且不喝了,叫人给你送一壶热牛乳来吧。”
“不用。”脆利的两个字吐出来,似有生硬之嫌,仪贞接着道:“牛乳喝着怪饱腹的,一时到了膳点儿,又不好正经吃东西。”
她虽爱美食美酒,但从来又不是个胃口大、酒量好的,同样不是个存得住心事的。
晚膳时她要的羊肉锅子被换作了鸡肉锅子,皇帝给她备的露华酒也不拿出来了,只有御膳房送的桂花醪,连她都可以三杯不倒。
稀薄的醺然不足以令她抒怀,可心底硌着的结却不吐不快,仪贞醉眼朦胧地看向皇帝,郑重其事地说:“我也没有很想要小孩子的。”
绝然不是口体之奉处处受限制的赌气。皇帝心里清楚,是他失职了,在得知可能初为人父时,没有同她一样欣喜万分,再在结果不确实时怅然若失。
不怎么期盼着孩子的人是他。她感受到了。
她瘪着嘴,委屈而忿忿,自顾自道:“我本来可以有个妹妹的,可是…那时阿娘身体不好,没留住——那一回跟生产差不多的伤根基,把爹爹吓坏了,如今谁再在他跟前提一嘴,还能看见他心有余悸呢。”
她就是想要个小的罢了,稚嫩的、弱小的,不拘是什么。皇帝心忖,给她一只猫儿兔儿养也一般无二。
然而他也不肯给。如果她只有他就好了,不是喜欢他漂亮吗?温顺——他也温顺得来。
太没有男儿志气了。别说朝野上下知道了怎么看他,便是含象殿里洒扫的小内侍,略有些心性儿,怕也可以伺机而动,取而代之。
那就不让他们知道。这点小事他尚且做得到。
皇帝起身走到对过,坐在她跟前,没有抱她,而是拉住她一只手,握在自己掌心:“皇考享年六十有余。”
仪贞原不想理他了,听见这一意料之外的话头,又忍不住抬眼朝着他。
“我若悉心自珍,兴许能活到五十一二吧?咱们再过十年有孩子,应当能看到他及冠。”
生死荣辱,仿佛尽在他这平淡如水的一句话里。仪贞缄默了良久,明知千不该、万不能,依旧选择坦诚相待:“我以为,你是不想要有谢家血脉的孩子。”
横眉冷眼的人换成了皇帝,不,那神情岂是简简单单一个横眉冷眼能概括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仪贞咽了咽唾沫,气势矮半截儿地移开目光:“是、我是小人之心,但也不想欺瞒你嘛。”
她是不是觉得,这话还算一句巧妙的甜言蜜语?皇帝将拉过她的那只手拢入袖中,死死攥着,竭尽毕生之力来克制自己的怒火——那万万不会是一个心智正常之人的怒火,他比谁都明白这一点,他不能陷入暴戾中,那些东西会撕开他的皮囊,然后伏尸百万,包括他自己,也不能幸免。
“那我应该要有谁家血脉的孩子?”血淋淋的撕扯其实是看不见,仪贞只发觉他的目光逐渐变得苍冷,像病久了的人,放眼四顾,皆成虚妄。
这一问把她问得满心酸楚起来,她回头咂摸,人家丝毫没有忌惮谢家的意思,那她那番话简直…她、她并不是转头不认的负心汉啊!
无论有意无意,总归是自己惹他伤心了,该自己来哄。
这是她的拿手活儿。把人胳膊一拽、两摇,黏黏糊糊地说几句好听的,对方还是她的鸿哥哥,那就再亲一亲,歪一歪,更水到渠成了。
皇帝此番却很有柳下惠的操守,不为所动:“万一你怀孕了呢?”
倒也是。其实仪贞这会儿凭直觉,已然意识到自己跟往日没两样,怀孕之说多半是空欢喜一场。
但不管怎么着,皇帝好歹又肯和她说话了,语气虽然不算好,神情却恢复了许多。
冬日里天儿短,摆膳之前就已经掌灯了,这时候撤了酒桌,热腾腾洗漱过,很该歪床上去养精蓄锐了。
皇帝的龙床,其宽敞无人能及,要不是锦天绣地堆积簇拥着,简直有点儿空旷。往日里仪贞颇喜欢将这些云兴霞蔚的罗绮铺陈开来、而自己与皇帝挤在当中小小一隅的把戏,今日却忽然老实了,两个端人正士以礼自持,不蔓不枝地躺在各自的绣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