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丑(81)
两幅鹅黄绸面上的百蝶穿兰若合一契,只有沉默的蝴蝶知道,那里有一痕看不见的缝隙。
至于岿然不动的两个人,因为濡湿的眼睫沉沉地压在下睑,倒是不太费力地跌入了梦境里。
梦是不为人力左右的,故此睁开眼时发现又将彼此搂了个严丝合缝,也终究不能归咎于谁。
仪贞一时间还没闹清楚这是谁的被衾,便扭着身子想往回缩,被皇帝不假思索地强力箍住,抵在肩窝处的下巴蹭了蹭,语意软绵绵的:“我错了。”
她就最吃这一套。腾出的一只手虚虚握拳,非常流于表面地在他背后敲了一下,提点他不许抢自己的说辞。
就算两讫吧。二人达成共识,两床被子间的楚河汉界就此通达了。
没过几天,除夕在望,内廷里各司各衙忙得脚不沾地,仪贞这个皇后却悠哉游哉——姗姗来迟的天癸好歹还是来了。
晚了小半拉月,毕竟是有些妨碍:彼时当着太医院院使说的嘴,而今都打了嘴,她是手也冷、脚也冰,小腹连着后腰一起酸痛,成日家捧着手炉、踏着脚炉、怀里还垫个汤婆子。
这么下去还不得把人都烤干了。仪贞近来又不爱吃蜜橘蜜柑,每每只靠葡萄来生津润肺。
司苑局今年不知想了什么新法子,秋日时收下的几种果子储藏到如今,取出来还是又鲜又嫩生。因为葡萄性平,皇帝连他的那一份都吩咐不要,尽数给仪贞随用随传。
仪贞每日不劳心不劳力,只管吃喝玩乐,竟比小时候过年更过得有滋味——还不用给人磕头。
人家来给她磕头时,也就能免则免了。熟识的比如沐昭昭、三位婕妤,大家惯常见面又交好,不必拘这些繁文缛节;交情不深的比如外命妇们,更犯不着你虚情来、我假意去了,安安生生地依序告坐,戏还能早些开场。
这天日头晴暖,仪贞又来华萼楼找贵妃翻花绳。沐昭昭熬过了旧岁,大约是换了运势,身子骨眼见着一日比一日好了起来,早年里做女官的那股聪慧灵巧劲儿也重新拾起来了。单是翻花绳此类的小巧,满宫没一个能胜过她的。
仪贞偏又是越败越勇的性子,一门心思都扑在了这上头,恨不能寝食全抛,时时让沐昭昭陪着自己切磋。
可惜这愿景大不现实。且不说沐昭昭肯不肯,皇帝头一个就不肯。
时至今日,仪贞对那位缘悭一面的姚二公子是愈发好奇了。她自觉已是同龄女子中甚善交际的,尚不能令皇帝与沐昭昭相处时略显热络些,不知少年的姚洵有何等本领,居然能做此二人患难与共的纽襻。
或许是彼时年幼心柔面尚嫩,或许是雪虐风饕之岁,零星的温情便是捱到新天地的全部希翼。
仪贞望着皇帝若有所思,皇帝亦盯着仪贞目不转睛,长日寂寂的华萼楼充满了反客为主的气息。沐昭昭默然站起身来,步履舒缓但去意坚决地张罗茶糕去了。
眼波交错回旋的两个人总算暂歇片刻,垂目扫见满桌果点琳琅,红绿花绳散落其间,不禁赧然失笑。皇帝掩饰性地端起自己分毫未动过的茶盏,轻抿了一口,清了清嗓子,说:“近来宫外有传言,道是当今皇后娘娘年纪轻轻,实在是个厉害人物,小觑不得。”
“咦?”仪贞好生不解:“这是哪里生出来的传言?”
皇帝但笑不语。仪贞琢磨了下:近来她新交往的人,便是年下进宫来拜见的那些诰命夫人了,难道说她们回家后念叨几句,还能被那些成了精似的老大人刚正不阿地转述到皇帝面前?
唯一的可能,则是皇帝放在外头的耳目足够神通广大,连这些秘而不宣的私语都一网尽扫。
她能想到这一层,殊不知皇帝能看到的又远在哪一层:“究竟是不是暗卫们查访出来还两说呢。所谓传言,必不可少的便是有心人的推波助澜——”
据沐昭昭离开的工夫推算,大概是现摘茶叶去了。皇帝索性站起来,要带仪贞回含象殿,不无邀功道:“元日大朝后,我与大将军闲话了几句,今年开武举,不妨也仿照文榜的例,加设一场策试。
“总领此事的当然还是兵部,大将军么,战功彪炳,从旁稍加指点即可。”
第68章 六十八
“唉呀!”仪贞两手一阖, 慨叹道:“我这虚名不是替你担的,就是替我爹爹担的。”
开武科,选武官。兵部总领, 大将军襄协。短短十来个字, 可以说一撇一捺里都饱含着重重深意, 由不得满朝文武不琢磨。
“皇后娘娘好厉害人物”, 不过是一句极其浮于表面的感触罢了。
本朝的风气一直重文轻武。盖因太|祖皇帝就是靠迎娶节度使之女、得了兵权后发的家, 对于其中利害是分外敏锐、分外着意防微杜渐。甫一即位便定下了金规铁律:凡军武要职均以世荫承袭。寻常行伍累进者, 往往止步于五、六品, 便算顶天了。
然则忠良的后代未必还是忠良。当初跟着太|祖打天下的那些大将军、骠骑将军、卫将军,子孙们单是贪生怕死、骄奢淫逸都还是好的了;先帝不理朝的那些年, 献媚趋附王遥以求加官进爵的可不鲜见, 不知太|祖若在天有灵,见此情形该作何感想。
抑或这同样在他老人家的高瞻远瞩之中:后人们不成器,当初封赏给元老的兵权无形中便进一步被稀释了, 行伍小卒又不能晋升到举重若轻的位置,那么终究能够任意调兵遣将的, 唯有帝王一人。
惜乎二百年的沧海桑田, 其变迁并未如开国者的设想。抑武之举不可能只抑军士的威力,而无损百姓的健强。时风无论男女,均以文雅婉柔为美,可见一斑。
皇帝收复大权伊始,便散出了科举选将的风声, 囿于“三年无改于父之道”的先贤之训,与朝臣们角力到如今, 终于得以践实。
如今的兵部尚书,乃是童叟无欺不掺杂的忠君纯臣;白饶进来的大将军谢恺豫, 在许多人眼里却是奸滑里的牛耳、老贼中的鳌头。
朝野上下一时众说纷纭,争相猜测这位威名赫赫的大将军究竟要如何“襄协”,是要不辱使命,还是要阳奉阴违?
亦有不入相的高士超然道破:“凭他如何,你瞧陛下还能放他回西北吗?”
诸多关窍,仪贞根本不是想不到,而是从没有想过要去“想”。
她只知道,皇帝自个儿再文韬武略,一手独拍,虽疾无声,没有自己的心腹肱股,撑不起偌大的天下;西北的边防呢,那是多少代明君良臣、将士百姓的血肉铸就的,百步无轻担,绝非爹爹凭着心意说放下就放下的。
既然双方有心化解多年的隔阂,就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一时的局势究竟如何,哪是她这个外行好掺和的——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是依理来论;依情而论,至亲至爱之人,推诚相见都不能当真彼此信赖,犹要诸般猜忌对方的话外之音、言外之意,细究起来是件多么可悲的事。晓说肉文H文po文都在企鹅裙午24久〇吧192
“咳、咳…”皇帝冷不防地轻嗽连声,仪贞给抚着背顺气半晌,才堪堪止住,不无心得道:“你这样无端端地咳嗽,怕不是肺火太旺的缘故,只不知是虚火还是实火,一时高院使来了,也替你把一把脉,好开个调理的方子。”
自她前回信期不适后,皇帝便派了高院使给她调养,老先生每三日总要来号一号脉、问两句饮食起居上的讲究。仪贞心说一事不烦二主,横竖人都在这含象殿里,索性先给皇帝瞧瞧。
皇帝乜了她一眼,说:“才刚没留神,叫冷风呛着了,哪儿扯得上虚火实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