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恨春归+番外(5)

作者:江东客 阅读记录

日头尚好,秦鹤洲起身离开床榻,飞身跃下主楼。歇了数日,秦鹤洲只觉身上颇轻,愿意四处走走。

门人换了一波又一波,如今楼中来往门人,虽是眼熟,但也无甚交集,早已物是人非。

门人见到秦鹤洲,皆匆匆行礼,毫不过多停留。

秦鹤洲无事,往藏书阁走去。

羽春藏书阁,收尽江湖名书,从前赵鸣筝最爱此处,有时甚至秉灯夜烛,废寝忘食。

秦鹤洲翻阅了些许杂书,随口朝守阁人询问:“五门主往日里,最爱读哪些书?”

守阁人领着秦鹤洲上了三层,停在了一架书前,说:“无非一些医书著作,奇技淫巧,倒是读得人昏昏欲睡。”

秦鹤洲想象赵鸣筝困得双眼难睁却强打精神的模样,忍不住一笑,随后否定自己方才所想,认为以赵鸣筝为人,无论哪种书卷,定都能读得津津有味。

秦鹤洲随手从架上挑了一本,翻了两页,可巧看到翻到一处放着枚书签,秦鹤洲将书签拿下,冰凝草三字便映入眼帘,于是顿了目光,往下细瞧。

“冰凝草,北域奇珍,性寒而味苦,煮水服之,可医热盛阳毒。体寒忌之。”

秦鹤洲瞬间懵住,反复重读几遍,以为是赵鸣筝记错医书,心说回去以后提醒便是,也未放在心上。

他自以为了解赵鸣筝。

赵鸣筝虽长在羽春,却并非恶人。他是向阳的花木,是绕梁的藤蔓,是江湖上随处可见的爽朗侠客。

不在羽春的时候,赵鸣筝总是持一把短刀,畅游天涯,结交萍水相逢的知己,青梅煮酒,罗帐听雨,轻狂肆意。他喜欢把自己的见闻讲给秦鹤洲听,秦鹤洲笑着听罢,以为赵鸣筝当真无虑,也从心底愿意替他背负承担更多。

一切直到秦鹤洲回到主楼,开口将偶然看到的冰凝草之事讲出,便戛然而止。

他原以为赵鸣筝会同自己一半惊讶,随后如释负重,劫后余生般地朝自己说,还好提早发现,否则要酿成大祸。

但听过叙述后的赵鸣筝只是莞尔一笑,淡然问道:“你都知道了?”

知道什么?

秦鹤洲眉心略拧,没有贸然开口询问。

“知道也好,装了这么多年,我也累了。”赵鸣筝随手扔了手中汤药,瓷碗碎地,分崩离析,楼中门人闻声赶来,将秦鹤洲团团围住。

那个刹那,秦鹤洲突然脑海中闪过一瞬光亮,忽然明白,自己从未中过什么寒毒。今时今日,自己的残躯病骨,全是赵鸣筝一手铸就。

第8章 牢笼

羽春楼有座地牢,在主楼地下,曲折蜿蜒,如一座繁杂的宫殿。

此处阴冷昏暗,不见天日,不知多少江湖英豪一朝匿了踪迹,埋骨于此,无声无息。

秦鹤洲戴着枷锁走进来的那天,地牢里被折磨得不成样子的囚徒们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向了他,灰暗的眸子映入些许光芒,一同放声大笑。

你也有今天!

短短五个字伴着狰狞的笑声在地牢冰冷的墙壁上来回撞击。

秦鹤洲停了脚步,看向周身满是戾气的江湖客。原来不止赵鸣筝,这么多人都还记恨着自己。是自己掉以轻心,沉溺在温柔乡里,错以为灭族之仇真可以被时间消磨。

秦鹤洲最终薄唇轻起,低声道:“没错,我也有今天。”

满室皆静,唯剩秦鹤洲脚间镣铐在行走时发出的碰撞声,那声音沉闷,如同秦鹤洲对囚牢中人、对自己的轻蔑嘲弄。

牢底的小室简陋阴潮,秦鹤洲在里面,从初秋住到隆冬,再没有踏出过石门一步。

赵鸣筝时常过来,秦鹤洲见他时,总觉得陌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赵鸣筝,眼前人从皮到骨都偷着阴冷,偶尔笑起,也带着一股狰狞。

“你终于来了。”秦鹤洲说了一句,便咳起来,咳多了,血就跟着吐了出来。

五年来,在赵鸣筝精心照料下,秦鹤洲身体毁得彻底,从小习得的武艺早已形同虚设。地牢过度阴寒,不见天日,更是令秦鹤洲迅速消瘦了下去。

赵鸣筝听着眼前人沉重的呼吸声,突然笑了:“如今羽春楼,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操持,总是走不开。”赵鸣筝毫不避忌地展示着自己今时今日的地位,似乎只是为了告诉秦鹤洲,自己终于让他变得一无所有。

秦鹤洲抬起头,神情复杂地朝着赵鸣筝看去,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赵鸣筝冷声问。

“你我之间,何至于此?”秦鹤洲坐在简陋的床榻上,抬头看着赵鸣筝。

在地牢的这些天里,他总在想赵鸣筝从前种种事。秦鹤洲行走江湖多年,自以为分得清真心与假意,可最后却沦落如此地步。

“何至于此?”赵鸣筝冷哼一声,似是不屑,单手拽起秦鹤洲衣襟。

秦鹤洲久病多年,多年体魄早已毁了彻底,赵鸣筝粗暴拉扯,便再难支撑,如木偶般被扯起,随后向前倒去。

赵鸣筝忽地松手,将秦鹤洲往后一推,秦鹤洲彻底失去平衡,重重砸在榻上。

床榻上单薄的被褥难以抵挡床板的坚硬,秦鹤洲倒在上面,浑身硌的生疼,胸腔里似乎有东西淤积着,咳了几声,便又是满口血。

“我原本有个家的。我记得,父亲是个温和的人,好像没什么脾气。爹爹则要严厉许多,时常冷脸。父亲做错事,爹爹总会训斥。

“我上面有一个长兄,性格更像父亲一些,喜欢抱着我,唤我小弦儿,得空便带我去集市买糖果。还有一个二姐,凶巴巴的,我背不下来诗文的时候,便要罚我,我那时总有点怕她。

“我记得那天是我生辰,全家人都聚在一起,给我庆祝。爹爹说,小弦儿已经八岁,不是小孩子了,以后不能撒娇任性。大哥却笑着跟爹爹讲,什么担子都有他和二姐在前面顶着,要小弦儿永远无忧无虑做家里的宝贝。”

说到此处,赵鸣筝哽咽了一下。这些年,这些事他哪怕一瞬都不敢回忆,怕自己崩溃,怕多年潜伏功亏一篑,怕赵氏满门仇恨未曾得报,便死在眼前人的手里。

“生辰过完后,夜里下了雨,暮春的雨水淅淅沥沥,比初春重了许多,但没有夏日淋漓……”

当晚赵鸣筝缠着大哥要一起睡,大哥一向宠他,没有推拒。

雨越下越大,风吹树动,赵鸣筝听见夜色里似乎传来兵刃相触的声音。

迷迷糊糊的时候,赵鸣筝耳畔传来脚步嘈杂,房门似乎被谁推开,大哥随后离开了床榻。

“父亲和爹爹已经出去半个时辰,还没回来,恐怕……你和小弦儿暂时呆在这里,不要走动,我带着人守着这间院子,一定不让贼人进来。”二姐压低声音私语道。

“好……”

赵鸣筝被动静彻底惊醒,茫然看向泪流满面的大哥。大哥将赵鸣筝抱在怀里,身上发抖,却故作坦然,低声说:“小弦儿不害怕,大哥陪你睡一觉,明早……明早就什么事都没了……”

然而那夜,尸山血海,崔云山庄一夜倾覆,被全家宠着的小弦儿,从此没有了家。

“你如今跟我说,何至于此?”赵鸣筝跨坐在秦鹤洲身上,伸手扼住秦鹤洲的脖颈,却没有用力。

秦鹤洲却在想,原来寻常家庭,该是如此模样?

他自小无父无母,漂泊江湖,自是不懂亲人的分量,竟误以为所有人都同自己一般,一切伤痛都可消散忘却,误以为时间久了,赵鸣筝就不会记得。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赵鸣筝忽地笑了起来:“我说过,要你长命百岁。你要好好活着,看着你的一切都被我夺走,被病痛折磨,生不如死。”

是啊,死多容易,一无所有地活着,才是最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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