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193)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龙可羡呆了呆,接着就被罩住了后心。

“感动吗?”

龙可羡点点头,怪不好意思的,往后仰颈,避开了滚烫的气息。

“要报答我一番吗?”

龙可羡觉得哪里不对:“……报答?”

“黑天窄室,孤男寡女,你不想做点儿什么?”

马上就要到了,小道两侧立着侍卫,问安声此起彼伏,小少君面皮薄,飞快地啄了口阿勒,便坐了回去,把背挺得笔直。

***

马车在楼前才停下,阿勒刚下马车,就见楼前立着位白面长须的幕僚,这是万琛心腹,他是第一次见这位恶名昭彰的海上王。

两年前,他在海务司任笔官,经他手处理过两件要务。

一是坎西城海商南行,因为骤逢风暴,罗盘蒙惑,闯进了乌溟海地界儿,被海寇捉住,个个扒得干净,捆在船上绕着坎西港来回巡游,一日丢一个,后来还是万琛花了大价钱出面带回,就这么件事,哥舒策将士族的里子面子都碾在脚底肆弄;

二是去年冬日,坎西港下了场罕见的大雪,他奉命放行两条从北境来的船只,登船时例行公事查验,经过间舱室时看见个男子,窗外是灰麻麻的雪天,风烈得像小刀子刮,那男子就坐在榻上,情绪很沉,脊骨略弯,整个人都压着股阴郁的气场,手里还握着卷小册子,就巴掌那么大,烧了小半,纸面都散开了,上边烙着褐色的烧痕,还有密密麻麻的字团,他眼力好,一眼看出全是“甲”字。

那一眼很仓促,之后幕僚想起来,便知悉了那男子的身份。两次虚虚实实的接触下来,张狂恣肆是幕僚对哥舒策的第一印象,枭雄情长是第二个咂摸出来的味儿。

如今再看,又是不同的味道。

秋末冬初的夜里,这个人身段风流,眉目挑着情,唇边勾着笑,没有传言里那般凶神恶煞,也像是疗好了伤,他往马车里伸手,那姿势好像在向神明讨一味药。

等阿勒站定,幕僚收神,疾步迎上去:“哥舒公子安好,天儿凉,您里边请。”

靠近的时候,马车上伸出只手,哥舒公子攥紧了治他的那味药,走进了桂香弥漫的长廊里。

***

“万芗的酒,霖州的鱼,咱们坎西城最好的糕点师傅,知道小女郎赏光,特意从高尚知府上请来的。”

和月前的谨慎沉稳不同,此时的万琛神采奕奕,满面春风,连鬓边的白发都往斜上篦得油光水亮。不像父母官了,像土皇帝。

“人逢喜事精神爽,听闻万大人此次考绩评了个优异,特别是治水平灾这事儿,都编成歌谣唱进王都里了,东风已至,万大人可上青云。”阿勒单手搭着酒杯,嗅了嗅酒香。

“都是诸位同僚的功劳,万某不过占了个名头,惭愧。”

“柳阁老年纪到了,扛不住这冬日严寒,待得年后必定要上疏告老,内阁乃是国之中枢,少不得人,除开万大人,朝中有谁够履历,够资格的么?”

两人往来推杯换盏,两轮话完,才切正题。

“今日原还给北境王去了帖子,”万琛露出点儿无奈,“本意是想请两位共商海务,谈谈之后的行船体量,然……北境王忙于督促航卫,为我大祁首发船舰鞠躬尽瘁,实是不易。”龙可羡竖起耳朵,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不易。”

“哥舒姑娘也见过北境王?”万琛微讶。

“见过的,”龙可羡说,“日日都见啊。”

万琛这会儿是真惊了,眼神在两人之间打转,之前以为哥舒策只是和北境王有些情仇未了,不想走得这般近。

龙可羡把筷子摆好,清了清嗓子,正要胡说八道,口中就塞来块肉堵了个死。

“北境王么,请不来也正常。”

万琛听出回避话题的意思,看了龙可羡一眼,笑说:“不瞒你说,前些日子两位闹得凶,我辗转反侧数夜未眠,就怕大水冲了龙王庙。”

“不打不相识,”阿勒从容道,“有些情分硬凑,凑不上,换个法子或许就能打出来,万大人说是不是?”

这话就是在反讽万琛削尖了脑袋往王都里凑,为此不惜出卖士族利益,在阿勒和士族之间做双面人,既要仕途高升,还要名声无恙。

万琛不恼不怒,哈哈两声:“比不得哥舒公子,我万家往上五代都是拿笔杆子的,舞刀弄枪万万来不了。”

他话锋一转,自斟了杯酒:“只是如今,这笔杆子也要旁落他手了。”

“区区几个胥吏,出身寒微,又无甚门生故旧,”阿勒微微抬指,“万大人不必杞人忧天。”

“骊王也不简单哪,涪州学府让他尝到了甜头,已经把主意打到吏治整顿上来了,吏部原先是王衡安作主,前些日子教他寻了个由头,打发去督造宫殿了,如今提上来的是他的大舅子,李澍。”万琛用手指蘸了点酒水,在桌面上写下个“吏”字。

“群雄环伺,李澍没有三把火,就坐不稳这个位置。”阿勒懒声说。

“先例不可启,否则就是崩坏的开端。”

“这么忌惮,”阿勒轻笑,“杀了便是。”

万琛摇摇头:“祸不及死,这是规矩。”

这么多年来,官场由士族把控,各家盘根错节,以姻亲和实利等方式互相勾连,他们有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祸不及死,罪不殃族。

哪怕是二十余年前的李宿两家斗得乌烟瘴气,他们都没有打破这道底线,最后宿家只是举族迁往定城,退出了权力中枢。

死罪,那是给普罗百姓定的,到得他们这个位置,若是因为政事斗败而赶尽杀绝,难免会有唇亡齿寒之感。

风水轮流转,谁都不能保证自家永远稳占上风。

阿勒揉着龙可羡领子上的绒毛,唇边挂着笑,有点儿讽刺的意思。

万琛自然知道士族这套说辞海寇是决计看不上的,他停了片刻,意有所指道:“骊王在朝中动作频出,说到底还是航道这事撑起了他的胃口。”

阿勒听出来了,他不疾不徐:“怎么个意思?”

“乌溟海人杰地灵,海外的仙山洞府数不胜数,让首发的船多流连几日,想必不是问题。”

流连几日。龙可羡看过去。万琛是要让首发的船迟归,若是第二拨船率先返回坎西港,那首发就没有意义了,骊王得呕血。

万琛没有注意:“此事若成,士族这边出去的船入南域境内所挂的税还能再谈。”

阿勒意味深长地说:“这事儿三山军能答应吗?”

虽然没有下达明令,但三山军在衡历商行掺了一手,很明显就给骊王撑着场子,三山军要保证皇商船舰首先归港,这就是意在言外的事。

万琛回道:“此事不必知会北境王,乌溟海如何,还不是哥舒公子说的算么。”

好生奸诈!龙可羡生气地戳了一筷子。

阿勒侧头,拍拍她的后颈:“闷了吗?”

万琛会意,立刻唤来位美人儿,吩咐着领龙可羡上外边散散心,这就是要详谈的意思,龙可羡拍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夜深露重,龙可羡不高兴,连美人儿哄着也没用,她甩掉尾巴,一个人坐在台阶上戳了好久泥巴,左一个万琛,右一个阿勒,戳得蜂窝似的。

美人儿找不着人,便唤来幕僚一道,提着灯到处找人,龙可羡一脚跺翻了泥团儿,翻上屋顶,漫无目的晃荡来晃荡去。

月牙贴在天边,四围都黑黢黢的,除了主楼,就只有西侧角密林尽头晃着微光,龙可羡循着光源摸过去,落地时到了座高台上。

高台四周垂着竹帘,龙可羡礼貌地敲了柱子,没有人应,她探点儿头,看见里边只有一案一榻,半墙月影,风从耳边游进去,掠起了案上的画纸。

她慢吞吞走过去,才看到是幅未完的画,画的是水云林意,落笔不劈不凿,反而温柔蕴藉,逸兴淋漓,右下角还盘着只猫,只粗粗描出了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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