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226)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阿勒往后靠坐,架着手臂:“做君王的,胸中搁的是天下,没那脑子又要揽这活儿,那王位就是道挂在头顶的催命符,日日头疼夜夜胸闷也是常事。”

“只是政务便能一夕之间愁成这般吗?哪怕皇商有倒戈相向的,那也只是少数,只要第二拨回都的皇商能妥善相待,要洗清这次的荒唐也不是难事,他还有涪州学子的支持,处境比一年前不知好了多少。”

龙可羡不讲究鞠躬尽瘁、事必躬亲那套,她回想着骊王的模样,只觉得好生佩服。

阿勒把着茶杯,没有讲话。

龙可羡晃眼过去,纳闷道:“你这几日,怎么连酒也不饮了?”

“也?”阿勒敏锐地抓到这个字。

“禁酒禁欲,这很不像你,”龙可羡神情严肃,“若是有什么难处,不要憋着,你同我讲。”

“……”

阿勒唇间遗着茶香,还没开口,几重竹帘便悉数卷起,露出一双织锦红云小靴来。

***

万悉瑾是来向龙可羡谢礼的。

她方才十岁,脸上还余着肉感,那双眼睛却像湖似的,又润又静,行礼时从容大方,半点儿不拘谨,很有主家风范。

龙可羡听说过万悉瑾,是位很了不起的小女郎,但眼见与旁听是两回事,她殷勤地拍了拍身侧:“坐这边吗?”

万悉瑾乖巧地坐了:“多谢少君赠礼。”

龙可羡备的礼是一张北境舆图。

说普通呢,它既没有贵纸名墨,也没有大师手笔,只是张普通舆图。

说珍贵呢,这东西算北境机要,连王宫里也找不出第二张来,因为剥除了屯兵要塞,只余山水城镇,龙可羡才将它拿出来。

“不要紧,”龙可羡摆摆手,“送礼要送到高兴才行,听人讲,你心里边喜欢家国山水……”

听人讲,你们倒是讲得挺宽。

阿勒闲闲地撂一眼过去,转着瓷杯不吭声。

万壑松端坐在侧,父女俩的仪态如出一辙,他笑了笑,看阿勒杯里的茶水:“是涪州酒不合口味吗?”

阿勒原想说点什么,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道:“合口味,不过最近不便饮,用了些药,怕冲了药性。”

不待他问,阿勒回了道意味不明的笑。

“避子药。”

第165章 忆起

厚雪压枝, 王宫的碧瓦连脊都浸在夜色里,龙清宁缓步上了阶,她提着裙摆, 脊背纤直, 在登上九九白玉阶后, 裙面缓缓垂落, 她略微偏过了头。

夜已经深了,到处都静悄悄的, 穹顶仍然压着厚重的阴云,长灯、高墙和宫苑都在龙清宁眼前摊开,而她的目光只在宫内停留片刻,之后便沿着连绵的屋脊伸向了天际。

寝殿里有药味儿,开着窗也散之不去, 骊王\8 正在披衣翻看折子,先听外间几道低语, 内侍宫女便轻手轻脚忙活了开来, 挑烛芯的挑烛芯, 煨热汤的煨热汤,而后那帘子一掀。

两人隔着忙碌的宫侍对视, 片刻后,龙清宁浅淡地笑了笑, 伸手把窗子关了:“陛下素有咳疾,这寒冬冷夜开着窗怎么能行?”

骊王目光还未收,他看着龙清宁关窗盛汤,又看着她散了宫侍, 坐在榻前把油花撇了,就觉得仿佛一切都没有变。

他们仍旧是郁郁不得志的王爷, 和背负祸国骂名的深宫宠妃,在雪林宴里匆匆一瞥,就碰出了相同的欲望和野心。

可惜。

两个野心勃勃的人只能短暂地相伴前行,等达到各自的目标之后,就到了分道扬镳的时候。

“阿宁,这些日子,委屈了你。”骊王捏着瓷勺,徐徐搅着热汤。

龙清宁笑意不变:“陛下为君为夫,要臣妾自省宁心,哪里就称得上委屈了。”

“屈于深宫就是委屈,”骊王搁下勺子,看着热气袅袅,却没有碰一口,“阿宁有鸿鹄志,不该囿于四方墙内。”

龙清宁一手挽着宽袖,垂首磨墨:“臣妾的志向是活命,是摆脱沦为玩物的命运,陛下拉臣妾出了火海,臣妾已经别无所求了。”

“日升月落不拘于人,时过境迁之后,莫说志向,”骊王顿了顿,“连人心也易变。”

龙清宁温柔道:“人心不过二两肉罢了,凉不掉,就变不了。”

浓黑的墨汁在碾磨间逸出来,一时之间没有人讲话,只余细微的磨动声,龙清宁侧头看去,手腕突然一紧,墨条跌进砚台,溅开了几滴。

骊王拽着她手腕,抵在鼻尖嗅闻,他咳疾重,这一动作就扯得喉咙口棉絮涌动,连呼吸都夹着沉重的喘声,明明已经顽疾缠身,可他箍着龙清宁的手却在逐步收紧。

“你从前,也是这么给王兄研墨的吗?”

龙清宁踉跄几步,才稳住身子,她含笑轻语:“陈年旧事,怎么好说。”

“我要你说!”

龙清宁转过身,不退反进,呵气般地说:“是啊,从前,先王最爱我素手研墨,他爱在我背上作画,画完之后不着衣履,倚在榻上,他能看一整夜。”

“龙清宁……”

骊王掐着龙清宁的手臂,脸上已经涨得绛红,口鼻间抑制不住地喷洒热气,看起来十分可怖。

龙清宁却伸出了另一只手,那指甲盖圆润,沿着他狰狞的面容寸寸描摹:“你知道他还喜欢什么吗?他喜欢……”

一阵剧烈的呛咳,骊王推开了龙清宁,在痰盂里呕出了那口淤滞之气,龙清宁在他目光不可及之处缓慢擦拭手指,没有近前去。

这阵呛咳过去后,有内侍进来为骊王净面更衣,忙碌半晌,又躬身退下去。

榻边的窗子又打开了,来自北地的朔风无情地拍击枝条,雪都被拍落了,洋洋洒洒的,宛如悬浮的雪雾,那寒冽的空气漫进来,冷得清清醒醒。

“小时候我在外边,看兄长在里头念书,”骊王声音沙哑,喉咙口像磨着一捧沙砾,“太傅严格,罚他抄书,从天明抄到天黑,我就坐在外边墙下,给兄长递云蜜糕。”

“我们不是没有过恭敬友爱的时候,只是我们皆身在王族,在这里,天真和敦厚皆是要命的,更遑论!那时士族如滔天巨浪,一场党祸就能带走两个皇子,我们在猛潮间苟延残喘,连活命都是奢求,那点情分早就磨干净了。”

骊王肺腑喉道一片灼热,缓缓吸了口气,一冷一热,撺掇着那股咳劲儿又要起来了,但他没有挪动半步。

“但我仍要问一句,”骊王骤然转头,口中逸着白雾,“阿宁。”

龙清宁缓缓抬头。

骊王紧盯着她:“先王当真是死于北境王之手吗?”

龙清宁不偏不倚迎上他目光,还是那句话:“宫变之前,先王已咳血多日,经不起动荡,北境王并未出手。”

两相对视,谁也没有说服谁,雪雾涌进来,模糊了视线,骊王盯着她,突兀笑了两声:“阿宁,你也怕。”

那笑声夹杂在风嚎雪唳之间,令人毛骨悚然。

骊王透过悬浮的雪粒看她无懈可击的表情,慢慢嚼出了点兴味,“若不是她,那便是你。”

自从小皇子当众为宁母妃求情之后,龙清宁的野心就已摆上了台面,她柔弱却心狠,聪慧且缜密,如果要扶持小皇子上位,做垂帘听政的太后,她就不能在关键时刻沾脏水,譬如弑君这名头,是绝不能碰的。

他以为龙清宁显露出野心,便是准备放手一搏,依照她的性子,总该明白哪些脏水该甩,哪些累赘该抛,北境王在弑君这事上本来就摘不干净,为何不干脆全数推给北境王?

原来她也怕。

原来她也有弱点。

骊王闷咳数声,喉咙堵着一团棉絮,撕扯得头颈都疼,但他却怪异地笑了起来,宛如诅咒般地说道:“你仰赖的,你保护的,终将摧垮你。”

***

万悉瑾行过礼后,由嬷嬷领了回去,龙可羡和阿勒在宴席过半时,也离开了万家祖宅,俩人没有骑马,走进了灯红酒绿间,沿着长街一路向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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