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227)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王都没有宵禁,街巷都很干净,山彩鼓沸,金堤如绣的,往来都是香风云鬓,龙可羡牵着阿勒袖管,净挑着小摊跟前走,半刻钟不到,已经吮干净了两根板糖,还在垂头往袖里摸银子。

刚摸出两枚铜板,街对侧忽然响起阵喧闹,她撇过头看去,一支宽服华衣、头戴假面的队伍从街巷中出来,敲着锣打着鼓,旋起了欢快的舞步。

“那是贵妃巷,”糖人摊子的小伙儿看了,便道,“往里进去,便是贵妃娘娘……啊不,应当是宁妃娘娘旧居,跳伏祈舞的、唱戏的,都爱往里边摆台子,热闹着呢。”

“贵妃……巷?”龙可羡呆呆站着,往那人堆里看。

“从前不叫这个名儿,几年前,宁妃娘娘和先王在巷尾小桥上一撞眼,那便是金风玉露喜相逢啊,”小伙讲起故事来如数家珍,“宁妃一朝飞上枝头做了贵人,这才改了名儿。”

阿勒把铜钱抛给小伙儿:“讲得好,赏你俩子儿,去置办一块惊堂木,还卖什么糖人,当街说书岂不痛快。”

小伙儿竖起眉毛:“嘿,有这么骂人的吗。”

阿勒推着龙可羡穿过人潮,走到巷口,才往她脑门上弹一记:“回神儿了。”

龙可羡这才如梦初醒似的,看看左右,又默默牵住了阿勒袖管,往前方戳一指头,阿勒就懂了。

***

说是贵妃巷,看着却要比寻常巷弄宽得多,往里走了一刻钟,远远地就看到了龙清宁旧宅,没想到的是,宅子外边杵着俩披甲佩刀的宫卫。

“骊王别的不行,对犄角旮旯的小地方倒是怪上心的,自个儿在宫里水深火热,外头一间破宅子也要派人守着。”阿勒不咸不淡说了句。

龙可羡拽了下他指头。阿勒瞟过来:“这都说不得了?”

龙可羡摇摇头,指了指那叠瓦之后的高墙。

***

这宅子已经荒废多年,四围俱是荒墟与野草。

冬夜的风料峭,半人高的野草在行走间被拂开一条线,很快又合拢,枯黄的颜色下藏着两行脚印。

龙可羡小声说:“宅子里遭过贼的,你要当心。”

阿勒环顾四周,只看到黑漆漆的房门与破损的瓦砾:“你如今……遭没遭贼都能看得出来了?”

龙可羡老实道:“姐姐讲的,遭了贼,那些信才落到万琛手里,”她瞄一眼过去,“最后被你换走。”

再掐头去尾地落进了龙可羡手里。

“……”阿勒把她脑袋扭回去,“好汉不论过往。”

两人在破败的回廊走了片刻,来到扇屋门前,龙可羡抬手一推,人还没进,头顶便扑簌簌地落了一捧灰,阿勒罩住她口鼻,顶开火折子,就着昏光往里看。

屋里很小,一眼就能兜到底。

桌椅皆是翻倒的,柜格箱笼都被翻了个空,处处狼藉不堪。

阿勒啧声:“这群人,把这宅子当皇陵了,夜黑风高地来这盗/墓呢。”

“比盗皇陵值钱,”龙可羡认真地说,“万琛盗了信,倒手卖给你,便换了金山银山,我都想来。”

阿勒没应这话,心虚。

两人绕着屋里看了两圈,阿勒便催着她往外走:“这屋子,厉天早翻了七八遍,地砖都撬过,没有什么好东西。”

可龙可羡脚底生了根似的,推都推不动,她点点鼻子,神态正经:“你没有闻到吗?”

阿勒知道她鼻子灵,说不准当真闻到了什么,他也跟着定神嗅了片刻,可除了陈腐霉烂,什么也没闻着。

“有墨香,”龙可羡笃定地说,“定州墨,我用的那种。”

“好本事,”阿勒拍一把她后腰,“漏网之鱼教你逮住了。”

龙可羡有点难为情了:“只是闻着了,不知道在哪里,也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只是残留了些味道,定州墨味道足,时日越长就……”

她说着话,阿勒用帕子垫在掌心,开始拎桌踹椅地找起来,霎时间烟尘滚滚,她呛咳一声,“你慢,咳,别丢了!”

阿勒捏着根椅子腿,嫌弃地一丢,那椅子腿“砰”地砸向墙壁,头顶又是一阵落灰,龙可羡刚要抬袖,却猛地抬头往上。

“让开!”

阿勒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她话落,他人已经撤开了三个身位,而龙可羡撑着墙面借力纵跃而上,在半空抽出叠雪弯刀,抬起刀柄,在房梁磕了一下。

沉闷的敲击之后,紧跟着的是细微开裂声。

龙可羡站在屋子中央,角落那道梁应声而裂,两息之后露出了黑漆漆的洞缺,一沓纸雪花似的往下落。

或许是时日长的原因,磕在地上发出脆响。

龙可羡捡了一张。

卷毛锦衣,趾高气昂地站在船头。

是阿勒。

又捡了一张。

还是阿勒。

连捡七八张,全是阿勒,只是有的面容清晰,神态纤毫毕现;有的歪七扭八,落笔粗糙,画得神形皆不像他;有的甚至连个人样都看不出来。

岑寂里,朔风掠过草浪,倏地扑面袭来,龙可羡觉得脑中浑沌,仿佛在刹那间涌进了无数声音。

“那是妄念,是邪祟,是十恶不赦的枭首。”

不是的……

“他趁人之危,不安好心,只想操控了你为他所用。”

不是的……

“他将你弃在此地,可曾过问?不曾!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回给你。”

不是的……

“你是龙氏遗珠,站在父辈的肩上,承着宗族的荣光,理应全心效命,弃了他,你便是北境王。”

“不是的……”龙可羡无助地看向阿勒。

她就是这般忘记的。

第166章 忆时

阿勒不喜欢北境。

太冷, 太乱,战火连天,龙可羡在这里要吃苦头。

这般说不大准确, 事实上, 在来北境的路上, 龙可羡就已经挨了不少委屈。

阿勒是一路跟着她北上的, 北境的船在前边走,他就远远地落在后边, 隔了百余里,没敢离太近,因为那群经验丰富的兵油子耳目也很灵。

偶尔,船只靠岸补给时,他能在千里镜里看到龙可羡。

龙可羡很好找, 阿勒一眼便看到了。

她蹲在船舷上,被巨轮叠帆衬得很小, 乖是乖的, 出发前交代她的手套戴了, 麂皮小靴穿了,毛兜帽戴了, 就是看着相当严肃,目不转睛地盯着某一处, 也不知道在看什么。

船靠岸的时间很短,大伙儿都轮着下船,便是不能走远,踩踩实地也是好的, 但龙可羡不。

她白日蹲船舷,夜里靠舷窗边。

船上的人都不明白。

只是怕她人还没到北境, 脑子先冻坏了,这般冷的天,不紧闭门窗窝在里边,偏偏要大口大口喝冷风。

海嘛。有什么好看的?那浪潮千篇一律,海风咸湿清冷,究竟有什么值当一个小姑娘日日看,夜夜看?

这种怪异的行为在船上很扎眼,在枯燥的行程里,很快便发酵出了闲言碎语。

有人说,“那孩子是个傻的,”

有人说,“那孩子行止怪异,我就没听她开过口,”

有人说,“晌午的日头这样大,那孩子还穿得熊似的厚,热得满头满脸汗都不晓得脱,我好心让她脱了,你猜怎么着,小丫头瞪我!”

龙可羡耳朵灵,她都听到了,这就更孤僻了,一句话都不肯再说。

而阿勒知道她在做什么。

她不是在看海,不是要吹风。

她在等,等一张九叠船帆从海天尽头升起,等那条绘了美人的海寇船杀上前来,等船上下来个青年,把她一牵,领着她逍逍遥遥归家去。

她只是在盼一个人。

阿勒头一回觉得,千里镜上那两枚薄薄的玻璃片很是可恶,它只是在视觉上单方面地拉近了距离,却没法把他带到她身边。

一个月零三日。

北上的日子里,阿勒擅自把龙可羡装进了两枚玻璃片中,继而揣在心口里,鼻子酸得像会塌掉。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