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246)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龙清宁曾经觉得这眼神多余,一个身世复杂,肩负仇恨的姑娘犯不上生那样一双眼,太亮,太干净,太藏不住事。

但她被养得很好。

真的。

龙清宁看不惯哥舒策身上那股狂狷的劲儿。人的本我是隐藏在自我之下的,他的本我是和自我平行的,孝悌忠义压制不住他,因此那种动物性的一面暴露无遗,这是他本性,但他的成长过程如此复杂,在别的小孩儿玩泥巴的时候,他已经敢买船出海和那些老枭首明争暗斗了,这又给他带来了缜密思绪和可怖耐心。

所以说这种人没有弱点。

换句话说,他唯一的弱点在龙可羡这里,偏偏龙可羡无坚不摧,覆盖在他命门处,反而成了一道屏障。

哥舒策把她养得很好,龙清宁在这一点上愧对龙可羡,因此她只服这一点。

宫道冷肃,一路延到金珉湖旁,伸入湖光水色的温柔里。

龙可羡磨蹭着脚步,瞄一眼宫门,再瞄一眼金殿,突然轻轻地拽住了她袖管,嗡声儿说:“你要保重啊,等到树结了果子,叶子滚成黄色,我便来了。”

龙清宁没说话,就着光线看到她后颈细细的绒发,有那么一瞬间想像小时候那般把她抱起来,但忍住了,克制地拍了拍她手背,说:“我等你。”

***

龙可羡前脚走,阿勒后脚到,他在西德门边耽搁了点儿时辰,出来时正好和龙可羡错开了,金珉湖畔站着个人,左右安安静静的,没有半个护卫。

“有话吩咐只管下懿旨,劳烦太后在此相候,这多不好意思。”

真是……龙清宁看了眼天色,觉得这人一来,天际的灿亮都被逼退了几分,她淡声道:“哥舒公子春风得意啊。”

阿勒抄起手臂:“不敢当,春未至,我得意的时候且还在后头。”

龙清宁看他一眼,偏要在此刻挫一挫他的锐气:“一个索檀,你藏了近一年,就为了在这关键时刻打出致命一击,能忍啊。”

这事儿阿勒做得隐蔽,绝无把柄留下,但龙清宁能顺着推测出来,他不意外,因此也干脆地承认了:“好钢要用在刀刃上,从春日等到寒冬,没白耗心思。”

“骊王手里得用的人不多,往北,探不到北境,往南,伸不出海域,他没那能耐把事情查得一清二楚,是你给他递了刀,”龙清宁徐徐道,“索檀是你提给骊王的,北境战时龙氏族中那些脏事儿,也是你漏给他的,是你让他错以为得了把利刃,为此生出了鱼死网破的决心,没想到那把刀最终捅向了他自己。”

在那夜宫变中,谁都以为主角是龙氏姐妹与骊王,封殊浑水摸鱼想得利,万壑松作壁上观想求退,但水底下一直还有只暗手,在戏幕拉开之前就决定了这场宫变的走向。

哥舒策。

不显山不露水,以事不关己的态度,散漫地看着戏,却顺着局势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他要让龙清宁得偿所愿,让龙可羡脱离风暴中心。

一个石述玉,一个索檀,原本是龙清宁藏在深处互为掣肘的两把刀,阿勒换了个用法,一张索命符送给骊王,一张保命符还给龙清宁,顺顺当当地把局势圆了起来。

龙清宁得权,她这辈子就得和王座同生共死;龙可羡得自由,不必再忧心龙清宁处境,才能安心和他南下归家。

他很贪心,不要龙可羡时时刻刻把另一个人挂在心上,哪怕是姐姐也不成。

龙清宁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我是不是还该道声谢?”

“成啊,我受得起,”阿勒挑眼,恶劣地唤了声,“长姐。”

龙清宁稳得很,没有因这句挑衅似的称呼乱了心神,她不疾不徐再抛出把刀:“北境战时,你便已经打进了北境,那十七封信,你也早便看过了吧?”

“何止。”

湖面有风来,响蓝色的天穹迅速变色,把阿勒带到了灰霭连天的战域——

驿站里,矮墙灰瓦摇摇欲坠,这时战事已经结束了,阿勒把龙可羡交给了龙清宁之后,在褚门战场清过一遍,将战域硬生生往后推了百里,在南归之前,他拖着伤腿,坐在驿站里,从天明到天黑。

手里拢着十七封打开的信,挨个看了。

眼睛是红的。

鼻子也酸了。

他没法儿去想龙可羡那些等不到回信的日日夜夜;也没法儿想龙可羡一次次满怀希望来,失魂落魄归,然后一次次锲而不舍地来寻信,一遍遍受着钝刀子折磨;更没法儿想最后那封在意识错乱时写下的诀别信。

别等了啊……

信寄不出去的……

傻小崽。

谁说龙可羡不会爱,她只是不会说。

十七封信,握在阿勒手里是八年,是整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时光。

它们没有寄出去,却以另一种形式留在了阿勒记忆里。

穹顶的灰霭散去,穹顶酷蓝,强光直泄而下,阿勒心里边还余着那隐秘的酸疼,他皱了下眉,说:“年少轻狂,吃过大亏,差点亏掉了下半辈子,不得不防上一手。”

龙氏在北境做的手脚,阿勒没预想过吗?

他不是没防龙氏。

他是没防龙清宁。

龙清宁不置可否:“你做得再天衣无缝,对阿羡也无用,她嗅得分毫,就能猜出个八九不离十。”

阿勒知道,但他不乐意在龙清宁跟前示弱,故作松快道:“她全猜着,那是她本事,我自有法子,不劳你费心。”

他们就像两个意见相左的老师,教的是同一本书,用了截然相反的法子。

对龙清宁来说,最后的结果重要,对阿勒来说,他要过程与结果两手抓。

阿勒有这底气,也有能耐,更愿意为此付出时间与精力,把一辈子耗在龙可羡身上,龙清宁不行,她的野心是朝外的,留给龙可羡,甚至留给她自己的位置都太少了,她没有别的路可走,所以她对自己狠,对龙可羡也狠,她并不后悔。

白鸟掠过水面,揉皱了龙清宁的影子,她孤身一人走进宫道里,迎着日光踏上九重石阶,回头时,整座王宫都匍匐在眼底。

***

马车到宁蘅港停下,龙可羡和阿勒要在这里转水路往南去。

近日天晴,路上走得快,他们到时,船还没有备好,便在码头边上的客栈歇了下来,龙可羡没睡足,赤脚东倒西歪地在屋里找水喝。

茶壶是空的,龙可羡甩了甩,又把耳朵贴在壶肚上,认真听了片刻,才闷闷地预备往外唤人,不料刚一撤步,后脑勺就撞上了道硬物。

阿勒个高臂长,轻松地绕过龙可羡,把茶壶搁下了,右手指头挂了只水囊,他顶开水囊口,说:“今夜子时便能进港,我们缓些时辰,明日辰时再上船。”

龙可羡小口小口地喝着水,还没应声,外边有人喊了下少君。

是尤副将,他要留守王都,这回跟着马车车队送龙可羡到宁蘅港,今夜就要返程回都了,尤副将入内后行了个军礼:“北境在战后休养生息,没有王都不时的刁难,明年咱们也不缺粮食了,各间商行开始陆续进驻北境,日后不论是采买丝绸粮食,还是卖出木料药材,都不成问题。”

龙可羡认可的好人不多,万壑松算一个。

万家退至台幕后,仍旧能帮龙可羡打点各家龙头商行,这事儿说大不大,却相当繁琐,她记着这份人情,近日在绞尽脑汁还。

龙可羡把水喝完,缓了渴劲儿,说:“王都内外城禁卫军合一之后,你便北归一趟,亲自看过详情再领兵南下。”

“是,”尤副将应得利索,“这事儿好办,属下定然给那禁卫军里的士族小子们该清清,该剔剔,训出一支能拿得出手的宫禁卫队。”

两人还谈了些海务,时辰不早了,马已换好,外边有侍卫来催,尤副将磨磨蹭蹭地挪着步子。

龙可羡把他靴筒盯了半晌,忍不住关切道:“靴子,黏脚吗?回营后重新换过一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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