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55)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我怕黑,又畏冷,”阿勒眼都不眨,捞着龙可羡的手,轻易地就把那点儿冷汗揉散了,“你怎能把我独个儿留在船上?”

第42章 面熟

随着夜沉, 附街深巷鲜有人声,主街却相当热闹,来往都是轻装纵马, 嬉笑怒骂的少年, 男男女女穿着窄袖马服, 撞得彩绸如波帆幌似浪。

街尾面馆稀稀落落坐着几桌人。

龙可羡手掌心缩在衣袖里, 只露几个指头,听到旁桌食客小声谈论着巷子口的突发事况。

“说是瞿家旁支的老爷, 成日里招猫逗狗没正形,人没死,废了……都猜是寻仇的。”

“矮子巷平素没人,怎么往那儿走?”

“这哪知道,能不能醒都两回事……没人愿意碰, 衙门巡卫的发现给抬医馆了。”

零零星星的谈论声,很快被呼啸而过的风声盖过。

风里夹着饭食香。

龙可羡眼神没挪过位, 看着摊子前的阿勒, 他周身萦绕着热汤气, 垂下的指头轻轻点着摊位,松泛的少爷样儿。

可能是没睡够, 脸上压着两分倦,削弱了五官的凌厉。

倏尔, 阿勒唇角往上扬了扬,颧骨到眼尾堆起个饱满的弧度,不知道在说什么,边笑, 边往龙可羡那儿侧一下额,摊前的大爷左手抄篱勺, 右手拎长筷,朝龙可羡咧了个笑。

两人唠东唠西,阿勒也能乐呵呵地接话,三言两语逗得大爷面泛红光,整个人融进了红尘烟火里。

冷秋夜,不论思绪出走到哪路神仙宝座下,一碗热腾腾的汤面都能叫回来。

阿勒端着两碗面过来,龙可羡装模作样地收回视线,看天看地。

“怎么不瞧了?方才隔得远,眼睛就黏在人身上,扒都扒不下去似的,这会儿人到你跟前倒又瞥开了。”

龙可羡摁着骨节,忍了片刻,说:“吃面,还要看你吗?”

阿勒理直气也壮:“怎么不看,秀色可餐。”

龙可羡小声道:“好不知羞。”

“哦哟,”阿勒刚学的怪腔,立刻用上了,“不知道哪家姑娘爱趴在身上啃胸啃脖子,来来回回使的都是这个理由,要我知羞也好说,先等我身上有块儿好皮再谈。”

学了什么词,就要日日用,连用十天半个月,龙可羡打小就是这个毛病,阿勒十分庆幸她从尤副将诗册里抠出来的是“秀色可餐”四字,不是“清心寡欲”四字。

龙可羡暂挑不出什么话来驳,从自个嘴里迸出去的话自来就是最难反驳的,便胡乱地挑了个话头:“方才见到个小孩,不知为何,觉得有些面熟。”

阿勒筷子微顿,神色自若地往她碗里叠肉:“见过?”

“不曾。”

“那小孩儿什么样?”

“眼睛利得像刀刃。”

“……”阿勒把酱牛肉片码得密密麻麻,几乎看不到底下的面,闻言笑道,“夜半遇鬼了不成,我意在问他高矮胖瘦,面容有何特征?”

龙可羡努力回想,肩膀垮下来:“没仔细看……像个小乞儿。”

面碗移到龙可羡跟前,阿勒说:“就记了个眼如刀。”

龙可羡用力点头:“和我小时候像。”

“你小时候也是个小乞儿?”阿勒把后三字咬得很轻,似乎掺着些晦涩的情绪,但他藏得很好,没有让人察觉,从筷子筒里抽出双新的,用帕子拭净,带了点儿笑,说,“看不出来。我头回见你,只觉着是好乖一姑娘,让人忍不住想日日揣在兜里疼着护着。”

“……”龙可羡接过筷子,大为震惊,“我们头回见面,我便当你面砸翻两人!”

“嗯,”阿勒挑着面,悠哉地说,“萍水相逢,你便出手相救,多温柔解意一姑娘。”

龙可羡疑心他脑袋睡坏了:“方才有人要我随他家去,我废了他下盘。”

阿勒唇边笑意淡了些:“遭了冒犯,还留其性命,多善良晓事一姑娘。”

“但我小时候确实像个小乞儿,”龙可羡只好把话题绕回去,握着筷子发怔,“小时候不爱讲话,上学时被欺负,打伤同宗兄长后,便被送出族学……刚出族学时不懂,以为等在门外便能回去,但等到天黑了,便有人拎着苕帚来赶,我把人咬伤,又挨了顿打……”

面汤氤氲热气,让她看起来像流浪在街头的猫崽子。

“那日流了好多血,许多事记不清了,族里的嬷嬷把我捡回去,养了两日。我看宗族里的婶子们爱养猫儿狗儿,便也小心地顿顿只吃两口。我想呢,吃那般少,又不会讲话,虽然没有尾巴摇,可也算乖了。这般他们总不该嫌我了,那就能顿顿给我两口饭。”龙可羡看了看他,明明没有流露出可怜的神色,乌浓的眼睛盛着不解,她有些弄不明白,弄不明白大宗族里的优胜劣汰和同族倾轧。

她只是个不会讲话的小孩子。

不会讲话不是她的错,没有人教过她。

他们只是把她放在小屋里,当猫儿狗儿的养大,长大了也当猫儿狗儿的处理。

能摇尾乞怜讨人喜欢,留下;能捕猎夜狩忠诚听话,留下;被踩了一脚就亮爪伤人,打走。

阿勒喉咙口发紧,小时候的龙可羡死活都不愿意同他讲起这些事儿,那些少年时想破头都要弄清的事儿,在风浪过后兜头打来,像一支迟发的火箭,穿过十数年时光,火早已熄灭,余烬绵绵不绝地烫着他。

阿勒伸出手去,很轻地,揉了揉稍显落寞的小猫崽子。

龙可羡偏了偏头,无意识地挨着他的手:“我又不要他们喜欢,这实在太强求,我只想有饭吃,两口饭就够我活啦。”

“可嬷嬷也死了,后来……稀里糊涂就长大了。再就是十七岁,北境褚门暴乱,龙氏覆灭,因我远在海外,侥幸逃过一劫,后来……便被召回北境,因为拳脚尚可,开始上战场领兵。”

她很少回想过去,当浸在记忆中时,她发觉这些过往成了一幅磅礴的卷轴,逸媚潇洒,状如传奇,但只能观个笼统的全貌。

若是想拉开卷轴细看,去瞧瞧某月某日龙可羡做了何事,是喜是怒,却大多是灰茫茫一片。

龙可羡一句一句,说得缓慢:“好些事,不太记得清了。方才见那小孩往血泊里捡金珠,我就想……”

阿勒:“想你如今好生厉害,金珠都能用作暗器了。”

“你怎知道!”龙可羡眼睛睁得滚圆,而后轻轻说,“龙可羡真了不起啊,小时候不懂的事长大也不会懂,但我如此厉害,说明这些事不重要。”

“自然,你该当快快活活的。”阿勒点点面碗,示意她动筷,“你不曾来过此地,对街头巷尾的小孩儿眼熟,想必是他合了你的眼缘。”

“眼缘?”

“好比我瞧你第一眼,就觉着我们该是累世的缘分。上辈子,上上辈子,或许这海湾还未形成,世间还是汪洋一片时,你我就是当中的两尾鱼,日日缠连在一起,所以我挨着你时,总感觉血脉里延出来一道羁绊,催着我靠近你,吞掉你。”

“血脉?”龙可羡听得一愣一愣,“你上辈子,是,是我爹爹?”

“!”阿勒满肚子情话死在腹中,酸甜苦辣团成火,说,“吃饭!”

她闷头挑面,小巷口灰墙下的一幕幕被话冲淡了。

阿勒在旁边叨叨,慢点儿,还有半斤酱牛肉,佐点青瓜,少挑食,菜叶子埋底下当我没看到啊。

絮絮地,话中间的空隙,他几筷子就嗦完了面。

龙可羡环顾四周,左手边爹爹带着孩子吃面,也是同样的语气。

右手边坐着对青年男女,两人都不对着坐,偏偏挤着一张长条凳,两颗脑袋亲亲热热挨在一起,挑起的面你咬尾,我咬头,成为两张唇角力推拉的细绳。他们压根不说话,光靠眼里缠的丝就能互诉衷肠。

龙可羡悟到了什么,顿时把筷子一撂,眼皮子要掀不掀地往他手上看去。

阿勒笑出声,筷子塞她手里:“我若敢当街这么做,来日回过味来,你头一个斩了我,乖,别瞎学这种屁用没有光恶心旁人的磨蹭把戏。有这功夫,宽衣解带、耳鬓厮磨,哪条正道不能好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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