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60)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看得仔细,每一寸纹样,甚至是漆色和石块质地,都逐一摸过。

如果说他过往数年有哪件事难平,那么就是龙可羡儿时经历。龙可羡刚到南清时,满身青紫,瘦小羸弱,脸上没有二两肉,浑身上下透着格格不入,举止和态度都与常人迥异,我行我素,是非对错观分毫没有,流街的猫都比她更懂得摸索人世间的规则。

起初好奇,阿勒直白问过,旁敲侧击过,但龙可羡那会儿连阿勒说的话都听不懂几句,只会睁着圆骨碌的眼睛把你看着,根本无法沟通。

再大些,规则与秩序通过文字传递,龙可羡磕磕绊绊学会开口,也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区别,便悄无声息地把那些过往埋进心底。她是个简单到甚至很务实的小姑娘,不高兴的记忆,丢掉,此刻生活无忧,就要心无旁骛地享受。

他心疼,他不碰,猫嫌狗弃的半大小子学会的头一件贴心事,就是笨拙而小心翼翼地帮她一起把埋好的土踩实,谁也不准提。

但此刻,有人用阴招,把那层土掀开,搬出那久不见光的过往,赤/裸/裸地呈给龙可羡。

给这个没有八年记忆傍身的龙可羡。

他一笔笔地记,这些账,都要清的。

没听到回话,龙可羡转过去,掏出帕子来擦擦手:“你过来。”

阿勒走过去,手被龙可羡碰了碰,她用惯常的方式,把手背往他掌心里拱拱,便像某种讯号,阿勒自然地张开手把她裹住。

许是因为阿勒沉默得很妥帖,沉默到了龙可羡心坎儿里,她这会不想解释什么,也不想讲小时候的事,只是说:“我开始想,海上诡谲的传说这般多,会不会有谁派了人潜入我脑中,偷出我的梦,栽在这里。”

她跳起来,从树上摘下枚叶片,放在掌心端详,口中说:“为什么呢?若是为着吓我,那真是,大费周章……”

“攻心为上。在明知武力不敌的前提下,耍点阴私,扰你心神,若是让你方寸大乱,再费周章都值当。”阿勒见她沉默地盯着掌心,跟着看下去。

叶片正正好覆盖掌心。

“有问题么?”他问。

龙可羡回神,捏捏叶片,借着昏光反复看,叶片脉络清晰,半青半黄,树是同种树,叶子自然和梦里的不相同,却莫名地有种违和感。

“讲不出来,”龙可羡摇摇头,松手任由叶片跌落,“要杀我的多了去,上到王庭,下到商行,但没有像今夜这般直指靶心,后边的手知晓我来历。”

“他们惦记着你,他们也惧怕你,所以只敢藏在暗处做个宵小,”阿勒捏捏她,“是不是,小少君。”

阿勒握着龙可羡的手,此前那些浪荡的表白,那些示弱的语句,那些超乎正常界限的交互往来,强硬的迷乱的,都在此刻聚集成势,带着阿勒鲜明的个人性格,声势浩大地冲击着这阴损的招数,拽着龙可羡冲出这记忆的泥流。

你要看我,别的都不重要。阿勒言辞举止里藏的都是这个意思。

梦里的景被搬到戏台,这事儿确实很可怕,它混淆了虚实,若是想多想深,便会钻牛角尖,陷入自我怀疑到自我证明的圈套。

强势的冲击很有效,龙可羡短暂地把混乱的思绪抛到脑后,捞起阿勒的手放在齿间咬,印得那片虎口满是齿痕。

“走了。”阿勒若有似无地弯着笑,“那这儿?”

龙可羡看了眼那棵树,在戏台中央放下袋金珠,说:“带回去。”

***

尤副将今日不当差,半夜里被撬起来搬了棵树。

一棵树!

这阵仗太大,幸而陈包袱先时在城郊赁了间农庄。

三山军夜半挖了人的树,砸了人的石头,拆了人的回廊,吭吭哧哧地忙活半夜,全堆在农庄院子里。东西不多,在北境时运送物资粮秣比这累得多,但因着这棵半死不活的树,一行人搬得格外小心。

哨兵蹲在廊下,晃着手给大伙儿鼓劲:“尤大哥了不得!力拔山兮……欸哟!”领子一紧,扭头见到半面宽阔的胸膛,立刻站起来,“哥舒公子。”

“公子,这树不好活啊,”尤副将敞着上身,抹把汗说,“二栽的老树,在台上只是堆了点儿土固定着,叶子都显蔫儿了,即便昨夜不动它,七日内也死了。”

“在北境见过这树吗?”阿勒问。

尤副将看哨兵,哨兵跑得广,看得多,他跑过去摘下片叶子把玩,摇摇头说:“北境的树,入秋后便掉光叶子啦。”

“嗯,”阿勒拢着衣襟,轻轻踢了踢从台上拆下来的回廊瓦砾和檐柱碎片,“北境也没有这制式。”

他语调平平,不是在问。

哨兵应道:“没有的公子。”

“办得好,”阿勒掏出一袋金珠,“请兄弟们喝碗早茶,歇着去吧,尤副将请留步。”

哨兵抛着金珠,欢天喜地出门去,尤副将就站在院子里,捞起水缸里的葫芦瓢,兜头冲掉满身汗,稍稍收拾了自个,端着茶碗到廊下去。

阿勒手里把着木片:“坎西港如何?”

尤副将说:“余蔚接管三山军在坎西港和伏虞城的后续事宜,她是坐镇后方的好手,会打点周到。现在流言传得广,有说北境王要反的,有说北境王清剿水匪有功的,商行递的信攒起来能当柴火烧。”

“那便烧吧,”阿勒手指头摩挲木片上的纹路,“闻商道那批货?”

说到这,尤副将兴头上来了:“您猜出了多少?”

阿勒直起身:“多则八十万,少则六十万。”

“神了!”尤副将茶碗都差点跌了,兴奋道,“整八十万银,比早先的定价高十倍不止,这些商行都疯了似的抢。”

“买个稀罕噱头罢了,他们转手,上百倍的高价也能脱手,”阿勒把木片和瓦砾整整齐齐摆在廊下,“只有这一波势,给底下人下死令,后边再有高价来收的,别掺和。”

“成,三山军别的没有,军令如山是最明白的。”

“王庭那位该坐不住了,”阿勒看看天色,站起来,“有何应对之法么?”

“这得看少君了,属下不敢逾越,少君的脾性,不会把啃下来的地盘拱手让人的。”

阿勒最后说了句:“既然如此,有些交情,该用就得用了。”

***

阿勒哼着阿悍尔长调,端着碗安神汤,悠哉地从厨房出来,进主屋前正巧听着话尾。

“全烧成灰啦,左右连着两座戏楼,一并烧了,我说昨夜怎的没人巡呢,听人讲,昨儿入山居的巡卫队全被放倒了,火起的时候才在山沟沟里头找着人……谛听楼被烧得最厉害,您猜怎么着!一片断壁残垣前边,竟放着只钱袋……”

阿勒不避不躲,人未至,曲先到,两道音相撞,哨兵的话戛然而止。

“我去消消食。”哨兵看了阿勒一眼,飞快地溜了。

“你怎么做的?”龙可羡睡眼惺忪,“外头都传,昨儿后半夜入山居走了水,烧了连绵几座戏楼。”

阿勒把安神汤搁到桌上,移过去,神色轻松。

“你怎么做的?”

没有卖关子,没有故弄玄虚,没有小意试探,龙可羡就这么直白地问了。

阿勒翻袖,手底漏出一枚腰牌:“有势不仗是傻子。”

镇南王府世子的腰牌,若是只用来快速通过雷遁海湾,未免太浪费,阿勒为此付了大价钱,就要榨空它每一寸价值。

而迟昀知道阿勒性子,为了不让这祖宗惹事,把涂州能调的人都给了阿勒,给阿勒使的同时也监视他,这两人从来都是彼此忌惮又彼此利用,在算计里惺惺相惜。

龙可羡喝着汤:“借我几个人。”

阿勒慢悠悠把牌子收袖袋里,坐她身侧:“你要查的事,我已办妥了,你先听听漏没漏。”

勺子顿在半空,龙可羡缓慢地出一声,“……啊?”

“首先是那小旦,咬死不认有人指使,只说戏是如此,他照念照唱罢了,也不承认日前去过雷遁海湾,照他说法,他就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从小到大没离过涂州,虎得很呐,多问两句便要咬人了。”

同类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