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61)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龙可羡这就愣住了:“你把人抓了?”

“好吃好喝伺/候着,放心。”

阿勒接着说,“这不难查,往州府里去一趟,祖宗八代也能给他撬出来。他确实是土生土长的涂州人,日前雷遁海湾那出戏,恐怕也是演给你看的。这小子有点意思,怪会扮可怜,满口谎言扯得跟真的一样,连专程审问的王府亲兵也能糊弄过去,你日后见了便知。”

“唔,你说。”龙可羡拿脚尖在桌下碰碰他。

阿勒顺手捞起来,放在膝上:“入山居的招牌已经立了数百年,当中错综复杂,与官与商都有往来,待我查清再讲给你。”

“有个物件需你来看,”阿勒把她小腿并拢,往上排两片瓦砾和木片,“这图样和质地,与你记忆里的龙宅相符吗?”

龙可羡指头划过去,笃定道:“没人与我玩,我无事就望瓦数鸟声,这檐柱让我摸得发亮,没有错。”

“这就巧了,”阿勒意味深长,“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这是南域的制式。”

汤勺落入碗里,发出“叮——”的一声。

阿勒话里的意思是,龙可羡可能是在南域长大的。

第46章 真假

而龙可羡说不可能。

难得的, 在没有确切把握的前提下,脱口否认一件事。

阿勒静默地看她,没有说话, 相当于无声的驳回, 使得龙可羡从脱口而出的否认中回过味来, 解释道:“我在北境出生, 辗转在北境长大,进过演兵林, 而后被送至北境西侧的碧海三山,我在那里生活八年,才被召回北境,我……”

话音越来越涩,因为龙可羡顺着话语在脑海里深凿记忆, 却察觉记忆仍旧像是一幅卷轴,在碧海三山的日子笼统得只有寥寥几句话, 只有寥寥几幅画面。

仿佛是有人在她耳畔千百遍地重复, 讲得龙可羡都相信了, 她把这些画面融合进记忆里,欺骗过了自己, 因此此刻讲给阿勒听的时候,却像是死记硬背的陈述。

“我住在小宅子里, 两进的宅子,前院有照壁,后院有棵树,照顾我的丫鬟有两个, 瓜子脸的是照湘,鹅蛋脸的是淙芬……”

还有什么。

龙可羡握紧手, 发觉她讲不出来。

如果记忆是缺失的,那么言语便不能无中生有。

她绞尽脑汁地想,却没法在荒芜苍白的记忆里造出鲜活真实的画面。

不是她所想的,因为碧海三山的日子过于单调枯燥,所以她甚少回想那段日子。而是记忆欺骗了意识,覆盖真实发生的事件,伪造出另一种假象,让她沉浸在被篡改后的认知里生活。

碧海三山是假的吗?过往是假的吗?她垂首看着掌心,铺天盖地的迷茫把她淹没,那还有什么是真的?龙可羡这个名字存在吗?她当真是龙可羡吗?

那些构成“龙可羡”的基石被凿穿,开始往下垮塌,“龙可羡”这三个字在垮塌中扭曲变形,颠覆成龙可羡不曾见过的模样。

木片和碎瓦静静搁在桌上,无声地叙述它们的来历,悄然割裂了记忆与现实。

龙可羡手指发麻,后脊轻微地渗出冷汗。

午后的日光暖而不燥,但帘子没掀,导致屋里屋外是明暗两个世界,她要把手贴在叠雪弯刀的刀柄,指头感受到那道冰凉后,才从中汲取到力量的支撑感。

阿勒抚着瓦片,瓦是新瓦,纹路沿用南域传说里的响鱼,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全盘托出,好过于龙可羡自己抽丝剥茧地想。

她本来就不擅于此。

小豹子只想在自己的地盘里,辟个清净地儿,安安稳稳地晒两轮日头,有敌来犯就摁死,无事发生则翻身敞肚皮。

阿勒揉了揉脸,没有哪一刻更能感觉到语言的乏力,只好扣住她后脑,额头抵上去,亲亲她唇角。

他不能。

有些事儿,得龙可羡自己从麻线团里抽出源头,再剥掉那层层包裹的谎,才具有可信度,少君是执拗直白的人,仅仅凭阿勒口头阐述,那是站在阿勒角度的另一种篡改,与趁虚而入没有区别。

龙可羡头脑昏沉:“哪些是假的?有……有真的吗?我呢,我又是谁?”

“你就是龙可羡,”阿勒拉开距离,扣着她后脑让她抬头,在咫尺之距讲,“我在坎西港遇见你时,你就是一人能砸翻两个水匪的龙可羡,套着九条尾巴的黑氅衣蹲在窗下缝裙子的龙可羡,看点艳册就要打颤,说要管教我,却边管教边脸红,这都是你。”

“你是真的。”龙可羡看着他,眼里的光膜都是水润,阿勒在龙可羡这里不讲道德地入侵,总在使坏,但他的存在感让人没法抹灭。

阿勒给她个赞许的眼神,手下力没松,“不论记忆出了什么乱子,只要在这世上存在,你就会留下痕迹。”

龙可羡知道他的意思,她垂眸说:“陈包袱记得在北境给我看伤,三山军都记得褚门一战,这是真的。”

没可能二十万人都编同个谎来唬她一人。

“斩荀王,保骊王上位也是真的,”龙可羡抓住阿勒的手指头,讲得缓慢却很笃定,“在褚门打的仗是真的,族里遣人到碧海三山召我回北境……”

等等,龙可羡蓦然抬头:“碧海三山是真的吗?”

门帘徐徐拍打门框,阿勒在窸窣声里问:“碧海三山,在哪儿?”

“哐当——”

朔风穿堂而过,带落了窗口花盆,好一阵响动。龙可羡惶然地看向阿勒,想起的是同样一句话。

半年多前,她从北境南下时,看见道旁果树青葱,对余蔚说,“碧海三山没有这果子。”

余蔚的回话是同一句,“碧海三山?在哪儿啊少君?”

***

午后,天色薄阴。

龙可羡把匣子里的信件翻出来,这些日子在海上,她和南域那位暴君信件往来不少,以清账为主,偶尔夹两三句话。

她埋首写下:【响鱼纹,金灰岩,福丽瓦。】

那棵树不会写……想想算了,笔尖蘸墨,接着写。

【烦请你帮我查查,南清屋宅是否多用这些制式?感谢在先,酬银下月与船款一并送去。】

有点儿空,考虑到对方常常写满纸页,便再客气两句好了:【我有一男宠。】

男宠涂掉。

【我有一友人。】

友人涂掉。

龙可羡咬着笔想了好一会儿,写:【我有一钟爱之人,料想你们定然合得来,明年开春许会往南域去,届时介绍与你认识。】

搁下笔,唤来海鹞子后,龙可羡在里屋佩刀,本想去看看那个被带回农庄的小旦,再趁乱趁夜地往入山居跑一趟,但出门就见着尤副将鬼鬼祟祟地在廊下探头。

“少君,”尤副将往屋里看了眼,“哥舒公子可在?”

龙可羡没听出言外之意:“审那小旦去了,有事找他?”

“没没,”尤副将松一口气,给哨兵使个眼色,转头对龙可羡说,“属下有事要报。”

屋内茶烟袅袅,桌上搁着两沓书信。

尤副将搁下茶壶,斟酌着措辞说:“雷遁海远,书信往来也要两个月,此刻递信回去询问相关事宜恐怕在时间上不得宜,属下想着,咱们随军来的都是些三山军里老资历,便自作主张问了两圈,确实没听过碧海三山这个地方。”

哨兵跟着摇头:“没听过。从戏楼带出来的东西,上边的纹路和石头,也没见过,北境粗犷,不讲究这些虚头巴脑的。”

龙可羡点头,没什么表情。

尤副将捋着话题,看着少君的神情,把话小心翼翼地过度:“响鱼纹,貘楝树,金灰岩,福丽瓦,属下略有耳闻,然……是否定然是南域制式,属下看,还是要查查清楚。”

茶碗盖叮地一响,拨乱了茶面,龙可羡讶异地看向尤副将:“还要查?”

阿勒盖章定论的事,尤副将还要查,这是不信。

话都到这儿了,尤副将也就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全讲了:“能让三山军心服口服的人不多,哥舒公子容貌好,身手佳,脑瓜灵光得很,在船上绕开暗礁那几日,决断下得干脆果决,是个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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