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62)

作者:容溶月 阅读记录

龙可羡把手放在膝盖上,等着他的转折。

“属下也不歧视采珠人,可以称哥舒公子天资卓绝,但——”尤副将吞咽着口水,话里尽力撇掉情绪,直白地阐述事实,“但那都是谋略上的本事,可自打进了雷遁海……哥舒公子的本事就越过他的身份了。”

身份,哥舒策是个南域来的落魄采珠人。

尤副将他点点前额:“从雷遁海湾通关文牒,到昨夜纵火,这不是光转转脑筋就能做到的事情。”

这话实在难以出口。尤副将和哥舒公子躺过风雨夜里的舵室,和哥舒公子耍过几招,受过他指点,得过他称赞,在他眼里,哥舒策虽说性子乖戾些,难以捉摸些,但确实方方面面都顶让人服气。

“他有一块牌子。”龙可羡替他解释。

“问题就在那块牌子!”尤副将说,“您知道那牌子出自哪家吗?”

龙可羡:“……”

没等龙可羡开口,尤副将便慨然说道:“镇南王府世子!”

他猛拍了下大腿,“镇南王战功彪炳,在雷遁海的名声,就好比您在北境的名声。若是为着行个方便,通关入海,属下倒不觉有什么,但这块牌子竟能调兵!”

调兵。

龙可羡摩挲着手指头:“你的虎行牌也能调兵。”

“确然,”尤副将沉声,“但属下是三山军统兵副将。”

落魄采珠人哪能调兵遣将?滑稽么不是!

接二连三的消息让龙可羡略感烦躁,气劲在指尖蹿动,她把指节捏得格格作响,好一会儿才说:“他说是卖身得的。”

“……”尤副将目瞪口呆。

一个敢讲,一个敢信。

哨兵旁听许久,最终戳戳尤副将肩膀,问:“哥,你是说,哥舒公子对少君,有异心,要……”哨兵往脖子比了个划拉的手势。

“这怎么说的!属下没这意思啊!”尤副将差点跳起来,先下定论,再娓娓道来,“哥舒公子身份定是有问题的。属下是猜,雷遁海么,宁国一家独大,内部争得相当厉害,难不成哥舒公子争权过程里遇着什么暗算,在海上遭了事,才流落到坎西港……”

“哇!”哨兵凑首过来,夸张地说,“哥舒公子就是那镇南王府世子!”

“……”尤副将难为情地挠挠脑袋,“也不是没可能,否则哥舒公子怎么能准确地说出啼鱼和灸种这些玩意儿,那都是雷遁海才产的东西,还对这一路海域知之甚深,跟活地图似的,那那那,随便掏出块牌子就能在海湾畅通无阻,甚至在这犄角旮旯的地方也能调动镇南王府私兵呢。”“哇!”哨兵眼里冒光,“拐少君回家!”

“别打岔!”尤副将给他烦死了,一把将他脑袋按下来,说,“反正有一点绝对没跑了,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第47章 楼戏

——他就是冲少君来的。

因为这句话, 龙可羡今夜总把眼睛和耳朵搁在阿勒身上。

戌时三刻,弥听楼里热闹喧腾。

龙可羡在城里绕过几圈,把行踪洗净之后, 再度乔装进了入山居。

因为昨夜走水, 谛听楼前那袋子金珠更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 入山居虽是戏楼, 可也有一副数百年的厚身家,故而今夜守卫格外森严。

今夜供武戏, 楼里正试鼓,一圈圈儿的鼓声震得楼外地面都在颤,尘埃细微地滚动,湮没在往来人群脚底。

进场的看客络绎不绝,由守卫挨个发戏带。戏带往手臂上那么一缠, 才能作为进场凭证,在这过程里, 又能筛一遍进戏楼的人。

锦衣华服的客人三两成群, 凑堆儿讲着话往里进。

“今儿怎查得这般严?”

“昨夜走水啦!烧了三四座戏楼呢, 这不是怕歹人混里头嘛。”

“招仇家了?那怎么不停戏,请来巡卫司严查一番?”

“戏都是提早半月就排好的, 天皇老子来了都得开楼,否则这涂州城里一人一口唾沫都能将入山居淹了。”

“是了, 戏楼嘛,又不是什么达官显贵,个个都是靠捧的……”

“走了走了。”

没法从外堵住豁口,便在里头下功夫, 这进个场的功夫,入山居守卫必定就将每张脸都记了个熟。

入山居要请君入瓮, 龙可羡要浑水摸鱼,这更像是一场双向狩猎,谁为刀俎谁为鱼肉,那就各凭本事。

但她排在人群后边,很不高兴,频繁扯动头上发饰。

实在是钗环佩得太多,头发又篦得太紧,颧骨往上那片皮肤绷得厉害,偏偏两绺刘海儿在面颊轻拂,一紧一松,两边都不好受,挠得她直想打喷嚏。

头上挂着丁零当啷的发饰,小鹅黄褙子带圈绒毛,围领簇着那张薄施脂粉的脸,身上一袭月白色水金缎裙衫,腰间掐了三十六道细褶,漾开的裙裾用金线滚边,走动起来仿佛能步步生金莲。

这打扮让龙可羡看起来与昨夜判若两人。

再生气地把脸一板,眉梢一挑,娇蛮跋扈的千金范儿就出来了。

阿勒在后头给她拨正发饰,说:“别扯了,再扯头花儿该掉了,少君要当庭披头散发进去看戏么?”

龙可羡还在扯辫子上的小珊瑚,珍珠耳珰夹着耳朵,不疼,就是晃荡得人总想把它扯下来。

“……”阿勒另辟蹊径,道,“再晃,小五千两银子就要让你晃下来了。”

龙可羡顿住,细攒金丝吊着颗圆润得偏光黑珠,徐徐荡在耳下,她觉着自己耳畔有千斤重,不可置信地回头问了句:“……多少?”

阿勒把她脑袋转回去:“五千两。”

再补一句:“单颗。”

随着话音,龙可羡耳珰也不晃了,钗环也不扯了,把手乖乖叠在身前,微微抬起下颌,学着石述玉作出冷艳模样。

阿勒指尖夹着两三条细辫子,往下梳通, 顺毛捋似的,把她的脾气也捋没了。

紧接着在她后腰一拍,一送,龙可羡往前对上了守卫,面无表情地掏出帖子,上边一个“迟”字。

守卫在她面上瞥了两眼,有些微讶,但涂州男女规矩严明,他没有多看,侧身请待客女郎给她绑上戏带,又客客气气地将她请进楼里。

到阿勒那儿却停了一会儿。

好一会儿。

龙可羡默数着时间,察觉不对劲,扭头往外看。

阿勒生得高,站在守卫跟前,还要露出一截眉眼,他像是时刻都把目光放在龙可羡身上,故而她一扭头,就挑了个笑还给她。

山道黑黢黢的,绕耳是后山崖顶飞瀑入海的撞浪声。

戏楼跟前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着,鼓点敲打着,看客有条不紊地从身边擦过,在龙可羡身上落下道道眼神,但龙可羡分不出眼神给他们。

都被阿勒占满了。

他今日格外不同。

穿的与龙可羡同个色调,一身月白长衫,往常松松捆在后脑的头发全往上束,一丝不苟,用墨玉冠束紧,敞敞亮亮地露出整张脸。

身板笔直地站在门口,随着守卫的问话,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掌心。

干净,朗润,五官带来的压迫感轻了一层,更像个端方守礼的世家公子。

守卫低头看阿勒递出的戏帖,眼里的讶异落成实质,看看阿勒,再看看帖子上的名字,眼神反复确认,而后恭恭敬敬地递上戏带,嘴唇翕动。

龙可羡站在五步开外,从口型分辨出唤的是——“世子里边请。”

阿勒颔首,没什么表情,交代了句,“切莫声张。”

守卫明白,连声应是。

龙可羡收回目光。

还是稳。

但龙可羡却能察觉出这种“稳”里头夹杂的把握感。

若说此前他的每一次逾越,每一次放浪,都是出于情之所起、兴之所至,那么近日来的桩桩件件,就更像是随着权势回归,而逐渐与本性融合,成为更无所顾忌的哥舒策。

轻佻还是轻佻,孟浪还是孟浪,但随着远离祁国,支撑他的底气逐渐显露出来,会是雷遁海出来的王府世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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