谪宦(164)

作者:明灵不顾 阅读记录

久虔张口想要否认,但还是低头实诚地答了“是”。

闻知已歇,司马厝的视线落在那被端出来的水盆碗盏之上,眸光微沉。

巡守兵屏息凝神,在目光不经意地碰触到那过经的墨色狮鬃战骑时更是恭敬。

司马厝平静道:“既然卿安都没有这样说和做,我自然也就不会。你很紧张?”

另室通明,清洗伤口等用的物品都被随意地丢在地上。

“卿安——”

方才是因慎重则豫。

动乱起时连着几次迁移,兵已尽撤入兖州城之内。意图席卷逃出躲避的豪门大户欲动却暂止,且不说无力弃家远行,也根本不知能去向哪里,毕竟到处都有被羌军掠杀的危险,则纷纷急于屯粮储物,繁华盛景终不复。

而人远明投,一眨眼又是海阔云天。

司马厝的心跳倏地漏跳了一拍,动作也戛然顿住,可还没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反应来,紧接着便有一道重且沉闷的声音撞得他似被连带着生起疼,他当即再也顾不上别的朝之疾冲而出。

云卿安缓缓转过脸去,始终垂眸无声。

这段复杂的关系,不算光彩的渊源。

随后,司马厝却在行至云卿安的居所前,抬手近门时猛地停顿住了。他经几瞬神思后忽反应过来什么,暗责自己差点大意犯失,忙先迅速转身退去。

久虔永远都不会忘记。他曾听信了首领所给出“只一次,后可退隐”的承诺,在那场王府血杀中最后一个准备离开,转头却瞥见一个孩子完全不哭不闹,以这惨状为幕,在柱子边竟似想与他玩捉迷藏,得了一颗黏糊糊的糖就肯乖乖跟他回去。原是从一出生就被当成冷血怪物藏得不见天日的,小殷无戈。

刺痛的心事就藏着成了雾蒙蒙的暗影,伴着眼尾泛出的红无法消散。早就知道自己失败至极,费尽心机手段也留不住人,更何况是如今,连走都走不动了,又要如何追得上他?

只是……云卿安紧紧地闭上眼,心里又一下子揪紧了,不省人事之时那缠着他的噩梦再次浮现而出,幕幕都清晰得可怕。

唯恐吵扰误休,动作很轻。

是卿安……如果没有遇到事情耽搁,他该是陪在他身边的。

有稀光从琉璃瓦缝中透下,雅静之所很显清冷,带了点不真实的感觉,能让人随之莫名地生出些更加急切的情绪来。侍者在外行走间也不发出声响,在见着司马厝时才停下来行礼。

倘若司马厝真的如梦中那样初时战败,被遣送回京时已伤得不成个人样,他也定会不计任何代价将他护着,小心翼翼照顾着。也真是基于这种急迫的担忧,他一次次地逼着自己定要迅速从混沌中挣脱出来。

直醒听闻消息方知非真,忽而庆幸,当下命如蝉翼、腿脚作废的人是他自己。但终究后怕生寒,也从未这般着急地想要反复确认那个人的安危。

在感知到司马厝至他身侧,又轻轻将他怜惜地抱起,那真实又温热的触感若能将碎缝都尽数填补圆满。可云卿安的第一反应反而是慌乱地埋首垂眸,隐去目光。

未来得及除甲胄,霜寒带杀为凶,向来不适合带去病中的内人跟前,不可将其过之。且身上的血迹又提醒了他,自伤存恶,炎脓未消,保不准会有什么异样露出,别让卿安到时候觉察出端倪来。

而在司马厝才匆匆地将新药重上好后,正准备换件衣服时,便听得有辘辘的轮椅声在后方不远处响起。似是过经地面时发出有些沙哑的摩攃,欲过槛而艰。

用尽力气紧紧攥着床榻被角,想要克制可都难掩身上的颤唞,似乎有什么将心间剜割出残缺,已不只是失落。

当初是十夜绝陵之所以能迅速倒戈,与久虔所做脱不开关系。回总部多费周折终于寻得暗格信单来往,其上记录的,便是每次行动前与客主的交易录入,这即是证据,一旦公布便会如同塌啸。这不单是威胁,还是因情而劝。

司马厝脱掉了上衣,低头将腰腹伤处的纱布摘下,那已是红痒还往外渗着脓,却都被他如若无事地拖了好几天。

冷地坚硬,狼狈匍匐,散发遮挡下的眸再次充上赤色。如破碎的瓷器没有价值,仅仅是将周身各处的裂口一下一下地划着,使其更加鲜血淋漓。

久虔郑重地道:“侯爷,若是存隔阂顾虑,大可即把殷无戈等人都赶走。”

而在新兴郡王府灭门一事,参与者多被隐瞒而致不明就里,根本不知其中的利害关系,做下便是犯祸,间接挑起战争起了这般多的牺牲。而在他们都对此清楚之后,想法心态都很难不发生些改变。原只是对司马霆那莫名其妙似的发狠针对耿耿于怀,但虽是亡命,又岂能罔顾家国?只恨难补难偿。

——

司马厝在与前来迎他的一众部下飞快地打过照面,简洁做了几声吩咐后,提步便顺着指引朝一个方向而去,身影眨眼间便消失在人前。

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位将领都会极为顾念军心军损情况,可司马厝在这一时间却管不上这些了。

门上剪影倏地消失,来去皆如错觉般稍纵即逝,却未知隐于后的心悸慌乱。

水显然是被用过的,沾上了药的颜色和味道,带着苦凉,可那碗盏竟似乎没有被怎么动过。他心里越发紧张,而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视线从战阵冷戈上移开,他朝别的方向凝视,发烫的心口似盛着暖舟,在寒月下一寸寸地微微荡漾柔和。

先前这般盼见,现在还在害怕躲避些什么呢,又为什么不敢抬眼去看?难堪无用分明已经展露无遗。

云卿安死死咬着下唇,瞬间又落到了严冬里。

司马厝步伐平稳,将人放落在床上,旁顾便觉此处陈设置物都很简陋,被褥应是还在藏柜之中,欲离却被云卿安条件反射般地从后环腰抱紧。

他的身体陡然僵住,而下一刻,云卿安的指尖缓慢地落到那腹边裹伤的纱布之上,显然是已被瞧见了。····梦里所见再次跳出,紧绷着的那根弦已在崩溃边缘。云卿安的声音有些颤,道:“疼不疼?是怎么来的……你告诉我。”

司马厝沉默片刻,将自己的手覆在云卿安冰凉的手背上,似是轻笑了一声。

“都不妨事,卿安。”

“只要,你别让我疼。”

深夜静谧,烛光在桌案上投落几片碎影,纸页翻动的声音细微。

司马厝正端坐着,详细地阅览着被呈上来的各项军情汇报,眉头时不时地微皱。

连着这几日来的准备,几乎任谁都知道这回是要在兖州打城战了,还是不死难休的阵势局面,这些事情都是在与属下商议,并未在云卿安面前提起过。

他该被好好地照顾休养着,不受其余事情烦扰。

皱着的眉却在此刻被怀中人那抬起来的泛凉指尖轻轻抚了抚,司马厝便从那密密麻麻的楷字上移开视线,低下脸来,以唇碰了碰云卿安的鬓发,道:“可是因不适而难眠?”

方才云卿安头一次在司马厝的面前情绪失控得这般厉害,抱着他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死死压抑着咽声,泪水却是潸然夺眶,任凭司马厝如何讨哄安抚都是枉然。他的心彻底揪了起来,紧张无措间只得欲先找来大夫。

直到这时,云卿安才像是哭累了一般渐渐停止下来,闭着眼睛挨靠着他,像是要睡过去了,手却始终紧抓不放似是受伤后唯恐被丢弃的陶瓷小猫。

心头塌软下去一块了般,司马厝静静看着云卿安许久。未知自己的目光越来越柔和,而知做不到将他留着独自一人,做不到再将他送回到冷冰冰的轮椅上。

云卿安正坐在他腿上,埋首靠枕在他胸膛前,眼睫垂着显出乖顺和依赖,闻言等过了片刻才摇摇头。

仅是无声,司马厝便知他的想法,这是还要坚持相陪相依,不论何时何地只要还能有在旁一栖之所,却又难得带了点赌气别扭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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