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一道(5)

作者:浮玉山前 阅读记录

她的脸素净得像一面刚砌好的白墙,只有唇瓣有点血色。眼下有片若隐若现的乌青,楚楚可怜。

客人点了几样酒,她转身面向调酒墙,行云流水地取出几样调酒工具,动作优雅轻盈。

那边嚷嚷着什么,蔡逯一句没听清。隔了老远,什么都没看见。

朋友的脖子伸得老长,往前慢慢挤着,待看清那妹妹的相貌后,急匆匆地折到蔡逯身边。

“不得了!”朋友拍着酒桌,“那新来的妹妹,就是马场妹妹啊!”

只不过,七个月前站在草地里,朗朗大方的人,如今成了朵脆弱可怜的莲花。

蔡逯“腾”地挺直了腰,“你没看错?”

朋友发誓:“千真万确。我一句不落地听得清楚,她姓冯,让大家称她为‘小冯’。”

蔡逯放下酒盏,“你再挤过去看看。”

朋友又急匆匆地去了。

蔡逯这人也是奇怪。先前找人时,恨不得把天掀翻。如今找到了人,他反倒松了口气,继续不紧不慢地品着酒。

他在狩猎,等着那位妹妹主动落进他的网,毕竟没有猎人会主动在猎物面前摆明身份。

身旁另一位朋友很有眼力见,问:“蔡哥,要不要清场?”

蔡逯扯了扯衣领,酒入喉肠,心如火烧。

“清什么场?”他反问道。

傍晚时分,外面雪还在下,天已经暗了下来。小厮新添了几个吊灯,厅内顿时亮堂许多。

朋友终于看清了蔡逯的动作。

蔡逯仍然在狩猎,但已经悄悄凹了个漂亮的姿势。

他的背挺直了些,握酒盏的指节排列有序,衣袍上的每个褶皱都恰到好处。这些细节铺垫出了一个梦幻场面。

只要那位妹妹肯往这里看一眼,绝对会沦陷在蔡逯身上。

*

“小冯妹妹,还记得我嘛?”朋友挤过来搭讪。

灵愫眼力不好,直截了当地说:“不记得。你是哪位?”

朋友不嫌尴尬,继续搭讪:“你记得蔡衙内吗?”

他手指了个方向。

周边群众见朋友指向蔡逯,心想这妹妹看来是被蔡逯要走了,便都无趣地散了。

灵愫眯了眯眼,诚实道:“看不清。”

又明知故问:“蔡衙内……蔡衙内是谁?”

就是那个和你在马场亲嘴的人!怎么连这事都能忘!

朋友内心腹诽。

“你当真不记得了?”

灵愫:“他是想见我吗?不好意思,今日前台是我当值,我不能绕过前台去找他,会很失职。你让他来找我吧。”

朋友面露犹豫,“这……”

灵愫幽怨地看朋友,“我好不容易才能出来挣钱,这位哥哥,你不要断我的财路。我老爹打我骂我,老娘懦弱……”

见她又要说起悲惨身世,朋友赶紧叫停,“好了好了,不要再说了。”

僵持间,蔡逯走来。

“真巧,居然能在这里偶遇。”

他迈开的步子里仿佛藏着一股风,把坊厅里的喧嚣声都压了下来。

蔡逯坐在她对面,“调盏酒吧,小冯。”

他刻意把“小冯”念得缱绻,仿佛是在对情人温柔地低语。

他一来,彻底把之前的歪瓜裂枣衬得不堪入目。

任务目标长得赏心悦目,也算是一种乐趣吧。

灵愫笑弯了眼,“原来是你,我记得你。”

她问:“你要喝什么酒?”

蔡逯:“醉琼波。”

鲁大曾跟她说过,醉琼波由几种烈酒调成,多用于新婚夜,行房事前饮下一盏,壮胆,助兴。

灵愫搅好酒,推到蔡逯手边,“客人,您要的酒。”

蔡逯品了品酒味,“你怎么倒了盏甜水?”

“是‘错认水’,一种冷酒,小娘子家爱喝。酒味甘甜,酒色清澈,也可以解醉酒。”

“是么。”蔡逯一饮而尽,“你觉得我醉了?”

灵愫顿了顿,忽地弯下腰,脸庞凑近蔡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她说:“客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醉意。”

说罢,身又退了回去,开始擦拭酒盏。

“你……”

措不及防的靠近,比烈酒更能让蔡逯心跳加快。

吊灯摇摇晃晃,光圈撒在了灵愫身上。

蔡逯庆幸光没照到他身上,否则他的红耳廓就要被她看得一清二楚了。

“蔡衙内,”她轻声唤道,“你还有话对我说吗?”

她说:“如果没话要说,那就请走开吧。”

这话听起来很是无情,但搭配她清纯无害的笑容,并不会令蔡逯感到刺耳。

她苦恼道:“你坐在这里,旁边的人都不敢来找我调酒了。我在这里当值,每调一盏酒,就会多得一吊钱。”

她像个闹别扭的小姑娘,“蔡衙内,你挡我财路啦。”

恰好有人叫她,她先对蔡逯说了声“失陪”,紧接着掀起竹帘绕到另一隔间。

叫她的是一个刚学完调酒知识的小姑娘,“小冯,后半夜能不能换我当值?我临时有事,想把时间错开。”

灵愫自然说好。

再拐到前台,见蔡逯还坐在那里。

“蔡衙内,我有事,要提前下值。”她化用了那小姑娘的话,笑道:“没事了,你可以继续坐在这里。”

蔡逯脑子发懵,见她盥了手要走,赶忙追了过去。

刚追上,灵愫就停了脚,望着外面黑漆漆的天。

坊外雪夜明亮,但回家的路却不好走。她要是单靠一双脚走回家,不知脚要崴几次。

蔡逯体贴开口:“我送你回家?”

她毫无防备,轻笑道:“那就辛苦蔡衙内了。”

蔡逯说客气,给小厮递过去一个眼神。

须臾,一辆宽敞的马车停在了俩人面前。

身下是羊绒毡毯,后背是靠枕,手里是暖炉,这样好的待遇,让习惯过穷酸日子的小娘子不知所措。

最终她真诚地夸了句:“蔡衙内,你人真好。”

蔡逯意不在此,“你家在哪儿?”

她回道:“呀,我忘了跟衙内说,我是要去麦秸巷的女子学堂。夜读完,我就歇在学堂。”

女子十五及笄,可去官办的学堂读两年书,十七业毕,便不能再在学堂逗留。

不过女子学堂一向是供应穷人家的女儿读书的地方,条件艰苦,常人难以忍受。但凡家里有点小钱,都不会去那里的学堂。

看来她是真的穷酸,年龄也是真的小,顶多十六七岁的样子。

蔡逯的眸色暗了几分,“那我送你回学堂。”

下了车,他递给她一把名贵的油纸伞。

灵愫眼眸一亮,“蔡衙内,多谢你。”

他满是玩味,像一位小长辈贴心嘱咐小辈,“去吧,好好读书。”

在他的视线内,她撑着伞,稳稳走在雪地里。可一出了他的视线,她便笨手笨脚地把伞收好,窝在怀里。

哪怕自己受冷,也不愿让名贵伞受委屈。

穷苦人家都是这样,越穷,越苛待自己。

这傻姑娘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殊不知她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蔡逯的眼睛。

*

灵愫一旦读起经书,脑袋便如小鸡啄米似的往下点。

长夜过半,巷外那辆马车终于驶走。

“易姐,鲁大暂未对我方卧底起疑。”

那位与灵愫在坊里换值的姑娘,正是她的杀手同僚。

灵愫如释重负地丢掉书,窝在躺椅里,“鲁大是皇帝派来监视这帮纨绔子弟的眼线。皇帝怕这帮纨绔有二心会造反,哪曾想,这帮人都是草台班子。造反?哼,他们连剑都不知道怎么提。”

姑娘见她眼皮打架,好心寻来一张毛毯,盖在她身上。

“易姐,今晚你当真要歇息在此?”

“是啊,就歇在这里,做戏做全套。”

姑娘把炉火烧得更旺,将走时,忽然听灵愫说了句:“把那把伞拿走,烧了。”

待拿起伞,又听她问:“你觉不觉得,他很像那谁?”

姑娘回头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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