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一道(50)

作者:浮玉山前 阅读记录

旁观的四位女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派出个胆大的,开口说:“公主,您抱错了人。”

闻言,易灵愫赶紧从这个怀抱里退了出来。

她解开红带子结,眼睫微颤,慢慢睁开眼。

眯着眼适应日光,再抬眸上挑,眼前是位从没打过照面的小官人。

小官人身高六尺①,身姿清瘦颀长。一身湖绿圆领袍,腰系荔白宫绦,像位伶仃的鹤仙。眉眼舒展,恍若一瓯阗然的清水,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

霞姿月韵,一眼万年。

即便刚经历过失礼事,他眼里也只闪过一瞬惊愕。

他身上那股沉稳平静的气息,一下一下叩着易灵愫的心。

易灵愫看得痴了,怎么会有人刚好长在她心坎上了呢。

倏地回神,她清清嗓子,端起公主架子。

然而不待她出声问话,那人便先行掖手作揖,朗声唱喏道:“臣蔡某谨拜,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清朗温润的声音更甚雅乐,易灵愫眼眸不听话地乱转,最终落到那人的手上。

手指修长,指节瘦削,指尖与甲面透着不多见的粉意。苍白的手背隐隐可见淡青血管,手一发力,血管便凸显得厉害。

比白瓷瓶还要干净。

收起臆想,易灵愫正经问:“公主府不是随便能进的地方。小官人是怎么进来的?”

“这位是禁中找来的教书夫子,往后负责公主您的书簿学习。”

麦婆子搦着丰满的腰肢快步走来,凑嘴说道。

脸上咯咯赔笑,心里面的埋怨却掀翻了天。

方才她思虑再三,没舍得走远。想着来探探情况,谁知竟睨到公主与夫子抱成一团的逾越场景。

老天爷,若叫禁中知晓这事,可不得扒一层她的老皮。

麦婆子走到易灵愫身旁,瞪眼无声数落着四位愧怍的女使。再往前扒头一看,正巧与侧身的易灵愫对视。

易灵愫眨巴眨巴眼,脸露难意。

她瞅瞅愤懑的麦婆子,再瞧瞧身前恭谨的蔡先生,品品那句天雷话,琢磨着恍惚间历经一场荒唐梦。

麦婆子跟在她身边办事多年,发话举足轻重。然府里大小事,却是被严厉的禅婆子兜揽着。只要禅婆子摇摇头,那这事便……

“往后蔡先生会常住府邸内。公主您不仅有晨读,更添了晚习。禁中可没跟咱们开玩笑。”

说谁谁到。靠着廊柱的吊梢眼婆子发话,断了易灵愫最后的念想。

这便是禅婆子,府里第二大的人物,夹着狠话出场,谁都得欠身作礼。尤其经过夫子身边,气恼地睇他一圈眼。

易灵愫讪笑,“爹爹不是说,往后不逼我念书了么?”

禅婆子冷笑,不置可否,“聘夫子来府教书是李贤妃在官家面前求来的。贤妃娘子对公主的事上心,说这次誓要让榆木脑袋开窍。”

禅婆子每每开口,便是贤妃娘子长、贤妃娘子短。李贤妃是易灵愫的生母,人虽远在宫闱,可却派了位心腹到公主府做管家婆子。说是给公主府办事,不如说是安插在府里的眼线,监视易灵愫的举动。

哪怕大局已定,易灵愫仍想挣扎一番。她揪起禅婆子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撒娇示好,“好婆子,禁中叫我学,那我学便是。只是先生初来乍到,这课能不能缓几日再开。”

麦婆子忙帮衬说是呀、是呀。

“先生老远赶来,不如歇几日,再开课不迟呀。”说罢,麦婆子朝夫子示意,想叫他也说说求情的好话。

只是先还温和的谪仙这晌倒做了沉默无言的万年鳖,一声不吭,置身事外。

禅婆子哪里不知这两人的心思。本不欲顺应,叵奈事出有因,末了点了点头。

“的确。”禅婆子朝易灵愫绽开笑容,“贤妃娘子要的是公主文武两方面都能入门。文有蔡先生辅佐,武有卓先生助力。两位夫子入府是官家赞同的事。不过另一位夫子要再等两日,现今正赶路来呢。”

看罢,这个亲娘,不闹得人心惶惶就不收手。

易灵愫心里憋屈,瞧着禅婆子的笑,愈发忿然。生了片刻闷气,这榆木脑袋终于想起来,自个儿才是府里的头,连忙假作不耐,将人都赶了出去。

“蔡先生留步,我有话要交代。”

易灵愫出声拦住最先挪步的夫子,挥挥手驱散一帮仆从。

闹剧过后,后院安静如常。

方才一阵斡旋,耗费不少心力。易灵愫朝外觑了觑,发话前再打量他一番。

她站在阴凉地睐他,见他立在树荫,光影被割成圆圈,洒在他的衣袍上,星星点点的,一晃一晃。

他的脸庞浸泡在柔光里,五官模糊。站在绿意里,站在光里,始终像工笔画里久远的古人,像在过去几场绮梦里重重的仙影。

不真切,但却莫名熟悉。

再怔愣地看几眼,不真切,却亲切。

复杂的思绪扰着易灵愫的心,脸面悄悄爬上红绯。

“公主,若无事吩咐,臣便先行告退。”

“站住!”

少女娇声呵斥。受宠的小公主命令人时,尽显皇家骄矜。

这声叫停夫子的告退。

易灵愫垂眼,委婉道:“先生虽是我的夫子,但我也想知晓您的名字。总不能,叫一辈子‘蔡先生’。”

说罢,倏尔觉着后半句晦气,来忙呸几声。似不解恨,又小幅跺脚,如临大敌。

她在难堪窘迫时,听到一声轻笑。

抬眼看,是他在笑。

笑得真好看呀,不笑是束之高阁的画,笑起来是把玩在手的玉如意。

易灵愫想。

“蔡逯。”他淡然道。

易灵愫满意地点头,又问:“先生的字呢?”

“无字。”

“那先生的号呢?”

“位卑,不敢自封名号。”

哪里有男儿郎没自个儿的字和号呢?易灵愫只当两人缘浅,时候未到,人家不愿意如实相告。

说也新奇,这是小公主十六年来第一次心里悸动。明明是初见,可她盯着夫子,越看心越欢喜。虽说读书叫她头疼不堪,可想及有这么一位贴合心意的夫子陪着,倒也不觉难以接受。

甚至对母妃的怨意都少了三分。

易灵愫敛神,话说了个干净,可她还想多留会儿人。脑袋瓜想来想去,说:“先生周边是苦涩醇厚的草药气,是有什么疾病染身么?府里常留着几位大夫,先生若有需,随时可找大夫看看。”

小女孩二八芳华,想到什么说什么,从不故作掩饰。她回想起那个拥抱,蔡逯的手始终垂在两侧,倒是她把人搂得紧,怕抓来的一尾鱼溜走。那草药气味刚好,不呛鼻,温暖,灿烂。

蔡逯颔首说是,“臣体弱,常需药汤吊着一副残身。幸有官家陛下赏识,此番定不辱懿旨,尽心尽力教……”

“好了、好了。”易灵愫看不得他话里作践自个儿,忙出声止住。

“爹爹嬢嬢赞赏,姐姐②亲自荐名,先生自然有真本事。”想及禁中那些糟心事,易灵愫闲聊的心思也窜走大半,“麦婆子会安排先生的住处。先生远道而来,自然是公主府里的一份子。往后月俸按一等仆从分发,至于用膳……”

易灵愫忖了忖,开口补道:“师长为上,待卓先生赶来,两位便与我一同用膳罢。就在西头的珍馐阁。旁的事,麦婆子都会仔细置办。”

她哪里懂得与公主同膳意味着什么。

望着女孩真诚的眸,蔡逯半句话都说不出。末了行礼谢过,不再多言。

迈步有些许延宕,蔡逯微微侧目,先还撑着公主架子的易灵愫,这会儿欹着檀木廊柱,手里不经意地绞帕子,杏眼望着一院春景出神。

皇家的子女男俊女娇,小公主更是独一份的鲜活灵动,一不小心便看进了心坎里。

暖洋洋的气氛免不得叫人多想。蔡逯不敢逗留,只望一眼便转身离去。

那厢两位婆子训过女使的不当行径后,便不再往今日这事上留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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