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一道(68)

作者:浮玉山前 阅读记录

易灵愫好似对蔡逯的一切事都感到好奇。

好奇他的过往,好奇他的作息,好奇他闲暇时的娱乐。

“蔡先生,明日你与卓先生一同陪我去永昌陵扫墓罢。”

易灵愫抬眸,鸦羽般的眼睫轻轻颤起,话语虔诚肯定。

蔡逯没有立即回应,他在等着易灵愫解释缘由。

“往年清明,皇子皇女都会到永昌陵扫墓。兄姊们都各成家室,带着家眷前去,独我只身一人。今年不同嚜,府里来了新人。我想叫你俩去撑撑场子,省得到时兄姊们又拿婚姻之事揶揄我。”

蔡逯说是么,含笑问:“他们都是怎么揶揄公主的?”

易灵愫并未多想,顺着话头回着:“噢,这事么,无非就是催我找个中意的驸马都尉,快些成婚。宗室里,数我最小。先前还不觉着,及笄建府后,这家催,那家也催。”

似乎女子生来就为着寻郎子一事。幼时订下娃娃亲,或是及笄后榜下捉婿,总得把自个儿嫁出去。不想嫁,不愿嫁,便惹得满身流言蜚语。

易灵愫想及施素妆与荣缓缓,仨人皆未成婚,皆受着催婚的罪。

不同的是,施素妆与荣缓缓都被指过婚,而官家虽是催,却把选择郎子的事,更多的交给易灵愫自己来办。

蔡逯看她捧着烛盏,一脸认真,忽地就生发出恻隐之心。

推敲一番词句后,小心试探道:“那公主,可有中意的?”

“什么?”易灵愫闻言,无意间攥紧手里的烛盏,指腹扣着那层绸锦,静静摩挲。未几,登时反应过来,蔡逯是在问她,有没有中意的驸马。

她把头仰得更高,看见蔡逯流畅的下颌,面容阒然。

她望得仔细,难得从那双素来沉寂温吞的眸里,品出几分暴雨将至的波澜。

易灵愫迂回道:“不如蔡先生先回我,愿意同我一道扫墓么?”

她叙述事情时,话语捎带上了卓旸,给自己的私心打一层掩饰。可她审慎询问时,只问蔡逯一人。

她的野心,她的欲望,此刻昭然若揭。她把自己空荡寂寥的心抛出来,耐心等着被阗满。

蔡逯倏觉口干舌燥。恍如有一架戽斗在舀干他喉管里的水,就连吞咽都显得艰难。

晦涩的话汇成风,偏生要往他心头里钻,涨到阗噎,才堪堪止住。

甫一颔首,便看见易灵愫眉眼弯了起来。

“我有中意的。”她笑得肆意张扬,忽而话头一转,“但现下不能说,我得再观摩观摩。”

蔡逯眸里一闪而过的惊诧落寞,被易灵愫看在眼里。

“那也好。”

易灵愫“哎唷”一声,“这烛盏真热,烫手。”

“给我罢。”

言讫,蔡逯伸出手,垫在烛盏下面。

他的手滞留在半空,只要易灵愫松手,烛盏便会稳当地落在他手里。

可易灵愫没放手。

“蔡先生,你把手伸过来,放在烛盏两边,这样拿得稳,不要从下面托举。”

蔡逯说好。

他怎么会看不出易灵愫的心思。

他的指节细长,探出去后,不仅裹住了烛盏,也紧紧覆盖着那双温暖的柔荑。

蔡逯的掌心拢着易灵愫的手背,他能清晰感受到,她血管脉动的频率。一下,再一下,顺着指腹,传到他延宕停滞的脑中。

易灵愫并未多做停留,手飞快地抽离出来,不曾想余力反推到烛盏上,烛火稍稍倾斜,一滴烛泪便擦过蔡逯的手腕,留下一片泛红的灼痕。

易灵愫慌得手忙脚乱起来,期期艾艾,好似被烫到是她。

“疼不疼啊,我去叫大夫过来。”

说着就转身想走。

“不碍事的。”蔡逯腾出右手,稳稳抓住易灵愫的手腕,将她捞回身前。

易灵愫局促不安,眉头皱得像捏乱的纸,眼睛眨得飞快,盯着那处灼痕,颤声问:“真的没事么。”

“嗯。”蔡逯瞧她慌张无措的模样,霎是可爱。

后来随口胡诌了个理由,将这事搪塞过去。

从麦婆子端着烛盏过来时,蔡逯便认出了这两盏与赐给易灵愫那一盏的不同。

桕烛,桕蜡制成,烛温高,明亮耐烧。而他手里的是杂烛,菽混着蜡制成,烛温低,黯淡,不耐烧。

杂烛不似常烛,不会灼伤皮肤,留下可怖的水泡。更多时候,是特定场合的调.情物。

一瞬痛感,剩下全被细细密密的酥麻感淹没。

烛火葳蕤,是将熄的惨淡模样。

蔡逯端起烛盏,一滴接一滴地,滴在手腕灼痕处。

有时,两人做的事情,换成一人来做,便是近乎病态的自虐。

红意来得快,消失得也快。只有重复不断地碾磨,灼痕才会刻得更深,才能撑得更久。

撑到套出易灵愫嘴里的“中意人”才好。

尽管如此,清脆的笑声还是在屋里荡来荡去,最终都跑进了易灵愫耳里。

她瞧着侧犯尾犯捧腹大笑,这个“哎唷”一声,那个“哎唷”一声,全然不解。

比及易灵愫冷脸,两人才止住了笑声。

其实在她们这些仆从眼里,蔡逯不过是长得俊些、脾气好些、能力甚高的常人罢了。

他一来,公主府那些缠缠绕绕的事都被分得一清二楚。而他不过才来一个晚上。更多时候,蔡逯都是安静地待在账房或者是他那院里,安静地对账,安静地读书练字。她们与蔡逯接触甚少,根本不了解他是怎样的人。

易灵愫认真道:“每每遇上蔡先生,他都带着笑。不知怎的,我就是想去靠近他,想同他待在一起。”

侧犯尾犯一听,眉头便皱了起来。为数不多与蔡逯相遇的时候,她们都是见他冷得跟冰山一样,根本不敢上前招惹。想及此处,两人意味深长地来个对视。

她们懂了,小公主这是春心萌动呀,跟话本子里描述的一样。

两人默契地朝易灵愫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瞧见蔡先生的第一眼,我便想起,幼时养的那只小渦儿,白白净净,温温柔柔,招人喜欢。”

嘶,不大对劲。话本子好像没说小娘子会因为一只狗,爱上一个人。

两位女使再一对视,又朝易灵愫点点头,接着听下去。

“要是蔡先生也是一只小渦儿便好了。他是外男,我不能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不能趁其假寐时狠狠亲几大口。不能同睡一张床,不能紧紧贴在一起。”易灵愫长嗳一声,“他好得不像真切的人,像毛茸茸的小猫小狗。你们说,他会不会就是话本子的精怪呀,来报恩或是迷惑人心的。”

她问得那么认真,结果抬眸见侧犯尾犯皆是瞠目结舌的模样,又是一阵不解。

两人没再回话,哄着劝着易灵愫入睡。给她仔细掖好被角后,默声退了出去。

屋外冷风扑面,寒气侵体。

两位女使走到稍微远的地方,小声讨论着方才易灵愫惊骇世俗的话。

“原以为公主开了窍,谁知竟是把对阿猫阿狗的喜爱转到人身上,还是个男人。”

“公主还是小孩子呢,哪里懂得这些。”

“可真别说。今日收拾屋子时,我觑见有个箱子,装的可都是避火图呢。公主懂,但又不完全懂。好似在她心里,情、爱、欲,不过同吃饭睡觉一样而已。”

“嗳,照这样的话,以后的驸马都尉可有的受哩。”

“咳咳。”

一声假咳声打断两人未说完的话。

正是禅婆子。

“守夜可不是叫你俩闲聊的。”禅婆子不知有没有听到二人说的内容,吊梢眼射|出警示意。

侧犯尾犯说知道了,忙折回守夜,此后不再多言。

禅婆子看着公主那间漆黑的屋,沉默良久,忽地叹声气,随即也走远了去。

*

次日上晌,矾楼雅间,珍珠门帘静静垂落。花鸟屏风后摆着一张髹红梨花木圆桌,两道身影憧憧,皆百无聊赖地绞着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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