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疏影(10)

作者:松梢月 阅读记录

同样的话有太多人说过,裴瞬倒不曾怀疑,他收回目光,歪过身子靠向她,语气满不在乎:“这样说来,当初请先帝宾天时,倒忘了一桩事,理应让他先洗清了你父亲的罪名,再让你将那盏毒药喂给他。”

这样的光天化日,他对宫廷隐秘直认不讳,姜涟心中大骇,下意识地打量周遭,唯恐被有心之人听去。

“怕什么?”他无所顾惮,抬臂将手掌落在她的后颈,是完全掌握的姿态,手指则在那块皮肉上细细摩挲,一下接着一下。

他的手心冰凉,安抚的动作落在她身上并未使她宽慰,反倒平平生出冷汗来。

她咬了咬唇,“倒不是害怕,只是想起来还有些发慌。”

心慌不为其它,只为她要毒害的是势位至尊的皇帝。她记得先帝被喂下那盏毒药时,一直恨恨地瞪着她,双目似要泣出血来,明明已没有反抗的余地,偏还要极力抬起手去抓她的腕子,死不瞑目的人将所有气力都聚集在手上,她的腕骨几乎被他攥碎。

再想起那场景左腕依然会隐隐作痛,她下意识的要伸手去轻抚,却被裴瞬抓住,他露出耐人寻味的神色,出言称赞:“有些心慌那是自然的,但是你做的极好。”

姜涟毫不迟疑的点点头,她心里最为清楚那夜濒死的先帝多么可怖,她后来甚至为此做过许多次噩梦,可杀亲之仇远远抵过夜卧梦魇,若重来一回,她照旧会送上那碗毒药。

她此时的豪横坚决,比她千依百顺时更让人觉得真切。

裴瞬眼底晦暗不明,抬手轻揽住她的肩,一种莫名的欣慰盈满心头,与他肩并着肩的人,和他怀着同样的狠绝,这比直接地受她迎合更觉满足。

姜涟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涌动,此时应是取悦他最好的机会,可她心思全不在此处,再没有多余的精力去逢迎。

马车摇摇晃晃前行,两人各怀心事,一路无言。

屏山离京中并不算远,马车一日便能到,因顾及皇上,在行至大半时特在中途驿站稍停,以供皇上歇息片刻。

姜涟随裴瞬先下了马车,驿站中人早已等着迎接,因不知此行还有皇上,皆跪于裴瞬左右,他们等闲见不到这样拿印把儿的真佛,自然不会轻易放过献殷勤的机会。

驿丞和驿卒们溜须拍马的恭维话说过一通,皇帝才自队伍后头的马车下来。

他瞧见众人在裴瞬跟前百般奉承,面上没有一丝变化,慢慢悠悠地踱步过来,织锦罗襕衫下摆处繁杂的水波纹,在走动间翻涌往复,氅衣随之间或掀起,露出缎面丝绦束就的好身段来。

“这是哪位大人?恕小的眼拙,瞧不出您的身份。”驿丞算是未入品级的最末流,认识的朝中官员屈指可数,可他还算有眼力劲儿,知道能同摄政王一起的人绝非寻常之辈,笑意盈盈的行了大礼。

皇帝将袖中手炉递给梁全,淡淡笑道:“没有什么身份,不过是随王爷一同来游玩。”

他愈不说明,愈叫人不敢轻视,驿丞心里有数,丝毫不敢怠慢。

想来两人早已经商议好,裴瞬并未点明他的身份,皇帝也不作大,跟随在裴瞬身后。

“王爷来得突然,来不及置办好东西,王爷莫要怪罪。”驿丞点头哈腰地迎他们进门。

裴瞬摆手道无妨,“备些吃的喝的,我们歇歇脚就动身。”

驿丞还欲挽留,“舟车劳顿的,王爷何不留下歇息一晚再走。”

裴瞬摇头,朝承安抬了抬眼。

承安立即会意,将满屋的人都请了出去,只留下他们几人,门口有重重侍从把守,不允旁人靠近。

“今日种种作为虽为保护皇上,但到底是委屈了您,还请皇上恕罪。”裴瞬拱手向皇帝请罪,又亲自为他试过茶,才重新斟茶递给他。

皇帝伸手接过,温声笑道:“朕知道其中利害,不会为此介怀。”

裴瞬应了个是,朝姜涟招了招手,示意她奉上吃食。

姜涟这才招呼人进来,让侍从将驿卒们奉上的吃食一一试过,才敢端至皇帝跟前,又亲自为他布菜。

她离他极近,衣袖摆动间有馨香流露,其间夹杂着崖香淡淡的清幽气味,与裴瞬身上的味道无异,能沾染上对方的熏香,该是何等亲近。

皇帝觉得鼻子被熏得发酸,拿过一旁的巾帕掖了掖,笑着冲她点点头,不等两人眼神有任何交汇,便匆匆调转到桌上,他只尝了口素三丝,等她再要为他夹菜时,他忙止住了她,“不必在朕跟前伺候了。”

梁全适时的上前,笑着接过话茬:“姜姑娘只管侍候王爷,奴才晓得皇上喜好,这儿由奴才照应就是。”

姜涟略显拘束地收回手,将银箸交由梁全,心里愈发拿捏不定皇帝对她的态度。

裴瞬低垂着头,微微掀起眼皮端量两人,并未觉出任何不寻常之处。

可疑心生暗鬼,他的野心,容不得皇帝与他身边的任何人相干,他思虑片刻,仍试探地开口:“皇上曾师从前翰林学士‘姜三元’?”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姜涟猛地抬头望向他,满脸皆是错愕。

“姜三元”这个名号,没有人比她更为熟悉,她父亲当初参加科考,乡试、会试连中二元。

在最后殿廷之上,当时的元隆皇帝亲自策问,问题十二通,她父亲皆言必有中,皇帝听后抚掌赞叹,笑称朝中要出个连中三元之才,殿试后她父亲果然高中,也因此得了个“姜三元”的名号。

而皇帝闻言也颇为惊讶:“朕跟着他读书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情,你竟记得?”

裴瞬的眼神落在姜涟身上,勾唇解释:“曾听她提起过,皇上是她父亲的第一位学生,今日您和她都在,倒叫臣想起你们的渊源来。”

姜涟从不曾提过这些细枝末节,此时听他说得仔细,方明白他早对自己与皇帝的关系了如指掌,却又故意装作不知情,在他们面前接连试探。

她心中厌恶这样的猜忌,又唯恐皇帝失言,让她来时的谎话不攻自破。

她有意岔开话题,霍然做出怏然不快的模样,闷声道:“什么‘姜三元’,都是虚名罢了,先帝已经断定我父亲的罪名,自然是不容质疑的,罪臣如何担得起这样的名号?”

她语气中带着讥刺意味,换来裴瞬的横眉而视,抬声斥责道:“皇上跟前言行无状,你有多少脑袋够砍的。”

姜涟欲言又止,佯装惶恐不已,立即跪拜在地请罪:“奴婢失言,求皇上恕罪。”

“何至于如此。”皇帝摆手示意她起来,又道:“说起来,朕常常还会想起老师,不过短短几年光景,早已经物是人非,先帝虽已将他定罪,但朕还常常觉得恍惚,因为老师实非蠹国害民之人。”

他对此唏嘘不已,且与姜涟来时的说辞不谋而合。

裴瞬心中疑虑因此打消几分,面上神色稍稍缓和,随声附和着皇帝。

姜涟退至裴瞬身后,抬头泄出的眸光越过他的背影,有短短一瞬正落在皇帝微蹙的眉头上。

若他这话真是心中所想,那自己向他求助的胜算是不是又多了几分?

端坐着的人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手中银箸稍停,最终落在那块她起初剔好的、早已凉透的鱼肉上。

第7章

因为席间不快,这顿饭吃得不大适意,众人稍作休整,又开始马不停蹄的赶路。

已过正午,日头却不见半分消减,自稀疏的枯木间倾泻下来,散成道道光影,明亮而刺目。

马车内寂然无声,姜涟半歪着身子靠在边窗旁,斑驳的光透过缝隙照在面上,将她的两颊晒得温热,似是染上一层朝霞般的艳色。

她的眼神起初还飘忽不定,不知何时落在裴瞬身上,她猜不透他屡次试探的缘由,试图通过仔细端量窥探出些什么。

她从他线条利落的侧脸,一路往下,看到他紧攥文书的手指,却始终一无所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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