潋疏影(2)

作者:松梢月 阅读记录

姜涟动作微顿,并没有应他的话,只是执拗的将大氅盖在他腿上,又顺势蹲在他跟前,将自己置于比他低的位置,做出抬头仰视的姿态,柔声劝说:“正是寒气重的时候,会伤身的。”

裴瞬偏头瞥她,却正对上她盛满烟波的眼睛,流动之间,是明晃晃的关切担忧,温驯的没有任何棱角。

他看着她眼底深处的自己,到底是敛起阴郁,用曲起的手指划了划她的下颌,是跟奖赏门前那只讨他欢心的猎鹰一样的动作。

姜涟不在乎这动作其中的寓意,她知晓他是最吃软不吃硬的性子,这会儿既有了松动,她就“乘胜追击”,扬起唇角冲他笑,两颊浅浅的笑涡都荡漾开。

而后又将头枕在他膝上,猫儿似的往他手上蹭了蹭,“王爷摸摸我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适才淋的雪化了,觉得发缝都是凉的。”

她说的是明知故问的废话,目的也显而易见,但那种透着温存的缱绻,没人会不受用,裴瞬也不例外,他彻底耐下性子,伸手去拨弄她的墨发。

不等他再开口,自有眼力劲儿好的侍从上前附和:“王爷,正是数九寒天,咱们还是进屋去,姜姑娘迎着雪过来,只怕要冻着。”

裴瞬乜他一眼,并未开口拒绝,那侍从腆着脸笑了笑,随即让人撤走火炉,推着他往屋里走。

众人见状,暗暗庆幸他今日好劝,姜涟也不由松了口气,吩咐人准备热水,为他沐浴暖身。

屋内的错金银博山炉里不知投的什么香,经水气一蒸,愈发香的馥郁,人甫一进去,只觉得被熏得面颊发烫。

姜涟跪在裴瞬身后,为他拆掉髻上发冠,极有耐心的用梳篦从他的头顶,一点点梳通至发尾,而后小心翼翼的避开他肩上伤痕,舀水浇到他的发上。

他感受到她的避让,毫不在乎的掬水浇到肩头,垂眼看着狰狞的伤口,“本王真是后悔,今日一时犹豫未下狠手,白白放走了两个不要命的。”

姜涟眼见刚结的痂又浸上水,忙拦住他:“王爷慈悲,只当是再多容他们几日自由。”

她一面劝着,一面抚着膝头站起来,就要去叫人取伤药来。

“慈悲?”裴瞬闻言手上动作一顿,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牵唇凉凉一笑,转头看向她。

那双顾盼生辉的眸子,此时同猛兽狩猎时的目光无疑,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猎物,只等着时机一到,便要上前撕咬。

姜涟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露了怯,滞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却好整以暇,颇为放松的往后仰,等脊背有了倚靠,才朝她招了招手,示意让她过来。

饶是已经习惯他的喜怒无常,姜涟依然胆战心惊,每走一步都觉如履薄冰,但她还想着不要惹怒他,尽力思索如何为那句失言找补。

可是裴瞬并未给她说话的机会,等她到了他跟前,又叫她俯身贴耳过来,嘴唇靠近她的鬓发,将审问刺客的诸多细节娓娓道来。

他说被抓住的其中一个刺客,是个酸腐书生,在他跟前破口大骂,说他一个瘸了腿、不中用的残废,要想挟天子以令诸侯,也只能在背后搅弄风云了。

这话虽是实话,可他不大喜欢听。

于是,他命人取了把鎏金的小锤子来,从那人的膝盖骨开始,顺着骨节一点点往下敲。

说着,他将手臂自水中探出来,手指点上她的膝盖,慢慢向下滑,期间偶有停留,嘴上喃喃不止:“腿骨虽坚硬,但若是真敲起来,其实费不了多少功夫,只需看准了这几个要害……”

姜涟低下头,看着他的手指滑到她的脚腕处,被熏香烘得发红的面颊,霎时变的惨白,双腿更是止不住的颤抖起来。

裴瞬感受到她的战栗,张开手指握住她的脚腕,语气依旧轻飘飘的:“只要一处不落的敲下去,小腿上的肉便再也没有依托,像烂泥一般了。”

他讲得细致,又特意咬重“烂泥”二字,姜涟甚至能随着他的言语,想象出有人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场景。

这让她再次想起适才梦中姜家遭难那夜的境况,尸体堆叠成山,积雪被热血消融,原本洁净的碎石路蓄满血水,顺着低陷处往外流,是正朝着她逃走的方向。

胃中翻江倒海,百般痛苦齐齐往外涌,姜涟再也忍受不住,转头弯腰将要干呕。

裴瞬松开她的脚腕,下意识的想要起身去拉她,但他忘了身下那双腿并不是自如的,在他将要起身的那一刻,因为小腿的僵硬,整个人重重地又摔回水中。

热水飞溅,浇了他满头。

姜涟抬眼看他,由于仍旧控制不住的恶心,尚未来得及收敛情绪。

他拨开贴在额前的湿发,狼狈的挺直身子,恰恰也望过来。

两人四目相接,他在她澄澈的瞳仁里,看到掩不住的厌恶和恐惧,映着烛光,浮起一层不真实的光芒。

他有片刻失神,随后面上一哂,适才刻意绷直的身子,这会儿有些自暴自弃的瘫下来,他打量着她,淡声问道:“本王叫你恶心了?”

“不是……不是因为王爷。”姜涟极力否认,又伸手取来巾帕,再次跪到他跟前,细致的为他擦去面上的水。

她跟在他左右一年有余,知他最大的痛处便是身体受困于双腿的丑态,即使她对此从不曾有过轻视,却难免他总是心生误会。

往日里她控制的很好,极少在他面前为着任何事流露过半分不耐,今日却因为一时失态,生出不虞之隙来。

她此时嘴唇发白、眼眶泛红,显然是不大好受,却尽力堆出笑容,“原是我自己不争气,胆量一直未有长进,还是听不得这些见血的事儿,王爷莫要因为这个生气。”

见她还是一贯的温顺姿态,裴瞬只觉得满腔怨怼愈发无处发泄,他沉默着,良久后似笑非笑的轻嗤:“若是怕,当初就不该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第2章

话音落下,姜涟面上的笑容霎时凝住,她垂首低眉,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裴瞬并不看她,转过头去对着门外高喊:“承安,滚进来伺候。”

承安即刻应了是,小跑着进来,并不敢抬头窥视屋内状况,只是一门心思的侍候裴瞬穿衣。

姜涟退至一旁,手中还握着那条为他擦拭水渍的巾帕,她心里明白,如何做才能最快消去他的怒火,可是泥塑尚有三分气,今夜种种,让她再没有气力对他曲意逢迎。

裴瞬被人推了出去,房门大开,穿堂风纷纷灌进来,将炭火烘出的暖意吹散大半,屋内的温度一时与外头无异,侵肌刺骨的寒冷。

承安不知状况,还回过头来对着姜涟使眼色,示意她快些跟上,她却错开目光,抬头往外看。

没有裴瞬发话,承安不敢多言,只能匆匆离开,而她始终站在那儿,大有宁愿在此长久伫立之势。

檐下的灯笼高悬着,照出银粉玉屑的残影。

她也处在阴影里,时不时就会被裹挟,若要彻底摆脱,当初就该随她母亲同去,可是既然活下来,万万没有就此结束的道理。

不知过了多久,银月来寻她,见她并无大碍,拍着胸口长长舒了口气,问她是否有事。

她适才在外头听见王爷叫人的语气,知晓他这是又发了火,唯恐姑娘因此遭难,担惊受怕了许久,但因为没有吩咐,实在不能进来。

姜涟摇摇头,搭上她的手臂,撑住自己发麻的双腿,“咱们是不是能回去了?”

“是,承安说王爷已经歇下了,这才让我进来带您回去。”银月半揽住她,扶着她往外走。

她原本比银月高半个头,这会儿微微斜靠着,却显得愈发消瘦,两人相互搀扶着往外走,隔着茫茫雪幕,只留下她弱骨纤形的影子。

直到走出前院,她的手依旧紧紧的抓住银月,丝毫不曾放松,银月只当她是为裴瞬生气而不安,一时也忧心忡忡,欲言又止道:“姑娘,王爷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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